烂泥

再没有比初夏更让人糟心的玩意儿了。

春天不可怕,万物生长,花开得那么滥,空气中淡淡的火药味,谈不谈恋爱都能发情。这是科学。

初夏是一滩泥泞。明明还不够热,但是说不出地焦躁郁闷,欲望找不到出口。永恒地像那个等候高考放榜的夏天,从睡到软熟懊热的凉席上醒过来,知觉已经恢复了,整个人好像还靥在那里动弹不了,口干舌燥,晕眩,微微地有点犯恶心。

三伏天都比它痛快,坐在大排档喝冰冻啤酒吃烤串儿,汗流浃背。衣服像纸一样粘在后背上,你不在乎,早晚是这样,回去冲个靓凉,开了空调睡觉,一切总会过去的。

我一辈子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北京,我不记得别处的夏天是怎么来的,北京的夏天永远是哐当一声砸我脚面上,即便提前仨月买好了夏天的衣裳也还是狼狈不堪。我没有准备好,没有足够的冰块、酒精、力气去和它打仗。它甚至不用准备一个好天气。雾蒙蒙、脏乱差、混乱仓促、黏糊糊地就把我打垮了。

春天,在天气好的下午,你想找一个美好的阳台,架上墨镜,伸长小腿喝酒,让小风在脸上乱摸。但是夏天的身体完全处于一种慌不择路的嗑粉状态,不喝,它会渴,会枯萎。以前我经常在午休时间到7仔,痴痴地站在酒架那儿,多看一会儿也是好的,根本不爱喝的酒也爱怜地摸两下。然后走私几罐去办公室,开会的时候都没忍住要掏出来。

初夏这滩泥泞,黏腻得足以让你想起一生的不如意。如果你活到我这个年纪,你肯定有很多不肯忘记的不如意。那些不该分的手、没好意思摔的脸色、身上无端多出的几十斤肥肉、以及总是在袍子下面露出来的那个给你栽面儿的小我。这怎么是我的生活呢我恼火地想,生活难道不应该是托斯卡纳的艳阳和无情无义的美少年么!不,它不是。单这一点就能让你充满负能量了。

说真的,我觉得世界上肯定有过得干净幸福洗衣粉一样雪白的小人儿,和像煎bacon一样吱吱冒油、汽水一样兹兹冒泡的正能量。不像她们平时说得那么恶心。只不过我没见到。但是也还好,我像一个自强不息的残疾人一样单腿蹦着活下来了。在我的这个泥塘里,我像SHREK一样找到了生态平衡,你想让我改邪归正么?I’d better not.

唏嘘的马路牙子

今年一夏天也没被蚊子咬,正在庆幸,结果某天夜里喝多了在马路牙子上坐了一会儿,小腿就被疯狂袭击,后果当然又是——被抓得鲜血淋漓。

《飞屋环游记》里,小胖子啰嗦跟卡尔老爷爷说他以前跟爹地坐在马路牙子上数汽车的事,唏嘘地说:我怀念那个马路牙子。

我也怀念马路牙子。对失去父爱的小男孩来说,马路牙子曾经充满温馨。而我的马路牙子,则是带着酒意吹风的地方,也是马小军刘忆苦他们拍婆子的地方。好吧我承认我不太斯文,与其说我怀念那个马路牙子,不如说我怀念可以肆意谈笑、酒后痛哭、席地而坐看上去都不粗野的好时光,而现在死也得站着死,实在想坐要等四下无人,然后小心翼翼铺上一张纸巾——你不觉得纸巾垫在屁股下面很猥琐么。我宁愿裤子上沾土,也不愿意沾着一张餐巾纸。

我忘了是在多伦多还是圣地亚哥了,有一次表哥指着路边一个金发顽童说:“我真羡慕死他了。”该顽童坐在马路牙子上,靠着后面的一根柱子,懒洋洋地吃薯条,那惬意的表情自然的肢体动作,能让你的眼睛自动将周围的车水马龙PS成绿草鲜花。马路牙子虽低,坐在上面却像占据了全世界的屋顶,在你面前走过的人都显得那么怯懦可笑和羞赧。其实坐在哪里无所谓吧,什么时候才能再有那种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放肆呢?

对我来说,最有情调的喝酒地永远不会是晓风残月的杨柳岸,而是深夜偶尔有车驶过更显寂寥的马路牙子。

穿穿脱脱的艺术

出门在外带衣服也是件讨厌事——基本上整理行装就是件讨厌事。我有一个同事曾经跟我说,他出差行李从来都是由他老婆一手打理,回家后只须交出一堆发票,连报销单也一并替他填妥了。我当时就想,这老婆如果不是秘书出身,该对他有多少爱啊。

旅行不怕时间长,出门两个月也差不多是带一个星期的衣物。就怕一去几个地方,横跨三个季节。由哈尔滨到海南岛,下飞机第一件事就是脱衣服,非得穿得一层层,然后洋葱一样剥下来。以前出差跟客户开会很烦恼,谁也不愿意捆着套装在飞机上正襟危坐,箱子里小心翼翼收着西装衬衫等打仗行头,取出来恐怕还得烫一烫。那么你以为出去玩儿就简单了?爬山涉水和在城里闲逛的扮相是不一样的大佬。在穿衣服方面我不算一个讲究人(我简直就是一个“将就”人),出去玩儿更是舒适为主一切从简,可是你让我穿球鞋背双肩背逛商场美术馆?而家又没有打仗,不用随时准备逃命一样吧。

反过来说,即便不是驴友,在户外活动好歹也要端个样子。公主打球也得穿运动衣。有次在网上看见有钱的英国小留去湖区骑马,还戴全套首饰披裘皮短氅以买菜手势挽LV SPEEDY,妹妹,有钱也不是这么玩儿滴。

我真希望我是一个有钱人,倒不为可以走到哪儿都不停买买买,最好能一路不停地扔衣服而不心疼。那就不必像现在,绞尽脑汁算计着怎样才能戴得周全,而又不太多。于是只好一物几用,不够暖的时候,及膝袜和LEGGINGS干脆穿在里头充衬裤。

但是这一切的麻烦,都不及三藩的尴尬。因为洋流和海风的关系,三藩比附近的城市要冷上十几度。做火车到三藩的人,到站纷纷掏出件衣服罩上。如果一直这样冷下去倒又好了,我们只当它没有夏天。可有时太阳毒辣辣地晒在身上,外套简直一刻也穿不住,刚刚宽衣,一阵阴风吹过来,又得紧手忙脚乱地披回去……近年来流行的“叠穿”,真是很三藩的穿法。当地人即便盛夏也都是一件几套地出街,嘲笑说,每看到一名穿短袖T恤瑟瑟发抖的,就知他一定是游客——我们游客也从旅游手册上知道这变色龙天气,但是谁耐烦整天挽一件衣服在手上呢。

古龙笔下的陆小凤说过:男人的一生,有一半时间在等女人穿衣服。旁边有个女的问:那另一半呢?陆小凤说:在等女人脱衣服。在三藩大可不必这么辛苦,大家即时穿穿脱脱,来得个利索。

旅行焦虑症

旧金山金门大桥

自从去年去露营之前发生剁手血案之后,我在重重心理阴影之上有增加了一项旅行焦虑症。离阳光灿烂的西岸一天近似一天,我有多兴奋,就有多恐慌。惊自己一不留神有伤了自己,毁掉完美假期。在厨房操作就格外小心,以至于用刀的时候经常出现幻觉,仿佛一刀切下去的不是西芹蘑菇而是我的手指……这样下去迟早疯掉算数。

因为这种焦虑,我的旅行急救包也比别人更琳琅满目。除了人人必备的应急药品之外,我的跌打药格外多些,各种形式种类一应俱全,哪像去玩儿,简直像要奔赴前线。这个浓缩的小包而且时刻跟着我,我连平时在多伦多出去游个湖都带的。准备得这样完备,还一次也没有用上。我也不知道该遗憾还是庆幸。

世界上其实不需要弗洛伊德这种人,我们大约都知道,种种心理不健康无非出于人生之不如意。我的旅行焦虑症,简单地说,就是孩子苦啊,从小到大没有玩够。假如世界是个游乐场,我们活在当中每天就是玩玩玩,今天累了明天再去,多么好。谁还孜孜不倦做计划、排行程,比念书工作还要勤力认真。因为实在浪费不起时间和金钱,所以连路上的每一分钟都不舍得荒废掉。

好在这次的旅行事出突然,都没给我们留太多时间计划,也就没有漫长的焦虑期。而且终于上个礼拜天,我无厘头地在城里拍摄地上一只铁架子的时候,在一个不到三厘米高(很多时髦女的鞋跟还比这个高)的马路牙子上狠狠崴了脚,半天站不起来,我抚着渐渐肿起来的脚踝,一边痛彻心肺地在心里哀嚎,一边暗自放下心来——也就这样了吧?我等的那只靴子可算掉了下来,不过是崴个脚喈,这个我都接受得到啊。

去年夏天

这两天多伦多落雨,倾盆暴雨,天地变色的那种,让我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北京,春夏之交也是这样,天气变幻莫测,一时暴雨一时晴天,我不爱带伞,有很多次被困的经验,在教室、屋檐下、临街的店铺里。。。小学毕业前的一天,到学校去开会,因为已经考完试,所以非常轻松,窗外忽然刮起狂风,天色一沉,乌云压境,没一刻雨点和冰雹就一同砸下来,来不及关窗,夹着土腥味的潮湿扑进来,外面境况越惨烈,坐在屋里越有种事不关己的安详。

我很奇怪,多伦多那么多的水资源,又从不吝下雨下雪,为什么还那么干,这也像以前的北京,刚下完雨,转脸就没事人似的,照旧骄阳似火。现在的北京不行了,盛夏简直是黄梅天气,下了雨热气蒸上来,不用空调除湿,连被子都湿答答,人像住在水族馆里,闷得要揪住领口呼吸。

去年夏天我还在北京,7月份几乎一直出差,有次在机场高速上听见收音机里说:7月份降雨天数达30天。。。怪不得不出差的日子天天下雨呢,而且都在下班时间,坐40分钟的班车,我依然见缝插针地睡着了。醒来窗外已经飞沙走石,我吃惊地说:“啊?四环又塞车么?天都黑了。”同事们都懒得跟我解释。

我算幸运,班车正停在小区门口,所以依旧不带伞。下车走那5分钟,往往是山雨欲来的时候,每走一步都前途莫测。小贪下班比我晚,雨真正下起来的时候,她总会在两站地以外的办公室打电话过来,关切地问:“淋着了吧?”一听到我说“刚好到家”伊又有点失望。。。人——

性啊!

只可惜每次大雨倾盆的时候,我都没有站在落地窗前惆怅旧欢如梦,而是去楼下的稻香村买麻辣烫。稻香村就开在我家一楼的底商,因此我不用打伞,拎着热腾腾地麻辣烫出来,穿过门口躲雨的人群,倍感欣慰地从屋檐下走回大堂。。。人——

性啊。

北京的夏天其实很难熬,但是因为就要离开的缘故,一切都不是那么糟糕。湿闷的空气、人群的挤逼、出租车里可疑的味道、地铁里汗湿脊背。。。我穿梭在一个又一个的饭局之中,奔波在与闺蜜约会的路上,仍然可耻地快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