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九九几:8

第二天上班,还未换衣服前台便叫住我:“罗安,你的信。”我说声谢谢,面无表情地接过,还不是帐单发票发票帐单。

我想起上大学的时候,那时同学去信箱拿了信回来分,也是这样喊,表情还带着点暧昧,那时有情书呢。神思正恍惚着,桌上分机响,经理叫我进去。

伊一脸严肃的样子,但千万别要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我早习惯了,谁叫她是你老板?我们拉长脸就是死样怪气,伊板起面孔就名曰威严。我笑了。

经理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开口道:“安,广州办事处近期会效法我们区做一个项目,希望我们这边可以去个人帮手,大概要一个半月吧,我们决定让你去。有没有问题?”

我有什么问题?举凡这种跋山涉水,披荆斩棘的勾当,老板一定会想到我,换了是去培训参观、游山玩水,我带了花环在她面前跳草裙舞她也未必瞧得见我。但我从来懒得与人争意气,何况她是老板,谁又没疯了,得罪她做什么。我唯唯诺诺地退出去。伊又同我说:“其实那边环境不错,做得好我们会再有其他安排。另外补助也可以拿多些。”

是啊,多谢提携,惜我不是女强人,否则一定痛哭流涕以报知遇之恩。

我又想起电影中有骨气的女子,动辄就将钞票掷在人脸上,冷笑道:“谁稀罕你的臭钱!”我是稀罕的。虽然也不过是多出数千元,但俗话说得好,苍蝇的大腿都是肉,不挣谁白给你呀,不快乐的生活需要金钱来支撑。

我出惯差,也没什么好慌忙,一支皮箱在机场托运掉,背个旅行袋上了飞机,一本英文小说看下去,飞机已到了广州机场。我把“爱情故事”塞进旅行袋,排队下飞机。这本俗到令许多人不齿的小说永远让我感动。简洁精炼的英文更显出故事的动人。我一直羡慕求仁得仁的爱情。死了就死了,没有那么多难堪。

出了机场我便出了一身汗,空气里湿搭搭,浑身不爽利,我最不喜欢这种湿热的南方城市,加之人多喧闹,更显得妖气森森,一切特别早熟,连花也开得比别处狰狞。

一名同事来接我,伊是个香港人,穿着白色的套装,开一部小小日本车子,一路与我客气。我打点精神听她莺莺呖呖的广东国语,为了和对方交流,我俩都得咬着舌头说话,累得要命。

我知道她有点瞧不惯我,因为我不懂广东话 ,因为我是北京来的土著,因为我穿着衬衫牛仔裤,头发胡乱散着,整个人没个形状。而她自己,这么热的天还穿丝袜细跟鞋,头发剪得短短,涂了摩丝,油光水滑地贴在头皮上。妆化得鲜明精致,额角有点冒油,唯更显得生气勃勃。

我叹口气,是个人就比我强。

寻找一九九几:7

每天早晨醒来我必然心情恶劣。匆匆洗漱完毕胡乱往嘴里塞块面包,一边喝水,一边站在窗前,看马路上闹哄哄的车与人。
真很不能头朝下撞下去,从此不用再醒来。
真可耻, 这么厌世,就因为没有感情寄托,塞拉利昂人民还挨饿呢,嘁。
我拍拍手上的面包屑,刚要拿皮包出门,听见一具手提电话响,寻声而去,在地板上找到张家明的外衣,从口袋里将电话掏了出来,张家明模糊不清地咕哝着,“帮我接一下。”
我“喂?”了一声后,电话中一片沉默,我知道不好了,接别人电话是一种非常愚蠢的行为。正要挂断,对方开口说:“你是——罗安?你好,我是周致远。”
“你好。”我只得应着,不知和他寒暄些什么。
“罗安,张家明在不在?”
“在。”我恨恨地踢了张家明一脚,把电话仍给他,自管自下楼去。
这阵子我和林向东几乎天天见面,我们一起上街购物,在家看电视,出去吃饭或自超市买回来做,我们生活的很舒适平和,连一次争执也没有出现过,但我知道这未必就是什么好事。我觉得闷,闷得整个人都疲倦下去,连微笑都需要很多的力气。我跟我自己说,生活是这样的,十六七的小朋友才追跑打闹过日子。
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我们俩人半晌没说话,屋子里很静,林向东拿过遥控器,“我看看有什么节目。”
我忽然笑了起来,“怎么了?”林向东楞住,抬头看我,“什么事那么好笑?”
“你看我们,越来越像一对夫妻了。”我笑着推开盘子,靠在椅背上,语气中有不可抑制的嘲讽。
林向东脸上变了色。
我若无其事地重新低头吃饭,屋里静的怕人,林向东粗重的呼吸声我都听得见,我知道他生气了,但我又有什么义务让他兴高采烈呢?我自己都不高兴。我说:“让我们看电视吧,弄不好会有些很精彩的电视连续剧,供我们一天一天地追下去。”
“什么意思你?”林向东终于控制不住了。
我又装了一碗饭,努力地吃,我不快乐,但总还有权利健康地活下去。
林向东把筷子掷在桌上,拿了外套便走了,重重地关上门。
我一点儿也不怪他粗暴,真是老话儿说的,他纵是个泥人儿,也有土性儿,是我逼得他。屋里只剩我一个人,不必刻意找话题,可以旁若无人地拉下一张脸。但我又寂寞得要死,怎么办呢?我知道问题出在哪儿,我用了太大的力气要忘掉他,虽然失败了,但我再也不能象以前那样爱他。
我把头搁在桌子上,刚吃下去的两碗饭象沙子一样塞在胃里,感情上遇到这样的挫折,按理说应当出去痛哭买醉,但我们是升斗小市民,没权利那样疯疯颠颠过日子。我明天仍要准时上工,不想老板朝我掷血滴子的话就不要轻举妄动。

寻找一九九几:6

我楞楞地瞧着墙壁上的影子,林向东却已醒了,他伸手碰碰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想什么哪,罗安!”
我吓了一跳,道:“你几天没睡觉了?”
他笑了笑,“嗳,这一睡醒,可又饿了。”
“起来,出去吃饭吧。”我站起来。
“不想出去。”
“你要懒得出去,我告诉你家里可没得吃,只能煮方便面。”
“方便面就方便面吧。”他无奈地说。
我们才不会躲家里吃方便面,我俩均是好吃懒作又贪图享受的那种人。找一家饭馆吃了饭,林向东回公司去,我一个人慢慢走回家,吃得太饱,不走都难以消化。
回到家里先开亮所有的灯,打开电视放到一个不太吵的频道,任它兹兹响,自己去刷牙洗澡,头上裹着毛巾出来,倒一杯水,木着脸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屏幕看半天,全然不知它在说什么。生活真正没意思,平日上工总觉做牛做马,累得要死,但闲下来又提不起兴致做一切事情,总习惯性地想打开电脑,很不能有数十份文件等我来处理,这不是贱又是什么?
叮呤门铃一响,我吓了一大跳。房租水电刚刚交过,谁来找我?我觉得纳罕,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不能打电话解决?明天又不是世界末日。我认真觉得我最近有更年期症候,心理失去平衡,一点小事就牢骚多多,对一切事物感到不满。我懒洋洋得站起来,穿着睡衣便去开门。会得按铃的,总不见得是贼吧。
原来是张家明,他站在门口探头探脑,“你那男朋友走了没?”我拉下脸来,不悦地说:“张家明,不知是你的问题还是我的问题,我越来越觉得你面目可憎。”
“忠言逆耳。”张家明坐在我的沙发上笑,“我还觉得你男朋友面目可憎呢。”
“你变态。”我简单地说,“我男朋友何须你来喜欢。”
“罗安,和他在一起你可快乐?”
“不是吧你。晚上十一点问我难度这么高的问题。。”我解开头上怪模怪样的毛巾,头发已半干了。
“罗安,和他在一起你可快乐?”他锲而不舍得问。
我诧异地说:“你今年几岁?快乐不是一块糖一句表扬那么简单。我现在衣食不愁,身体健康,我理应是快乐的。”
“你的要求降到这么低吗?”张家明骇笑,“大学二年级时你可不是这样说的,那时你骄傲地令人憎,把追求你的人统一折磨致死,成天说要赚钱,然后买下滚石唱片公司任你鱼肉。”
我莞尔,“我那时年轻,不懂事。”
张家明惋惜地说,“我觉得你那时可爱的多。”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做大惊失色状,“怎么?你已经不再爱我了?”
张家明拂开我的手,“你还少跟我装疯卖傻。罗安,我一直记得你说,你喜欢被人罩着,所以一定要设法找一个有本事的好男人,一切都能替你料理得妥妥帖贴,走到哪里都能给你挣脸。”
我听得张大了嘴,这竟是我说的,当时真天真得可耻。
“你的男朋友能给你这些吗?”张家明咄咄逼人。
“张家明,”我向前倾倾身体狐疑地问,“你这是怎么的了?要我汇报思想?你知道我一向不与人谈人生。”
“他能给你这些吗?”张家明今天凡话都说两遍,像是气迷了心。
“不能。”我干脆地说,“我错了,这样的男人根本没有。即便有,他凭什么就肯便宜我?”
“怎么见得就没有?不过是因为你没见过世面。”
我忍不住笑了,“听出来了,你想给我介绍对象,说吧,干什么的?我见过没?”
“你觉得周致远怎么样?”
周致远?我要楞一下才想起他是谁,那个谴责我不应和那么多酒的人。我说张家明干嘛死拉活拽叫我去吃饭呢,多半早有所图谋,“张家明,咱们这么多年老朋友,可不带这么算计我的!”
“怎么叫算计你呢?我不是为你好我搞这无聊事干什么?”他不悦地说。
“可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起劲儿地给我介绍对象?你的表情至为兴奋,为什么?给了我好大便宜占吗?我知道我已不小了,但你就那么不看好我?铁定我是嫁不出去的?还是我生活态度不端正,碍着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了?”我越说越委屈,眼睛都红了。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可是罗安你最近怎么了?脾气这么大,我认识你这么多年,我什么时候奚落过你?”
我冷静下来,是呵,我最近脾气大得很,行动给人脸色瞧。我其实是知道原因的。我的生活至为不快乐,我不快乐了这么久,到现在终于忍受不下去了。我坐在沙发上,忽然万念俱灰。我以手捂着脸,哭起来了。
“罗安?”张家明见我哭,不知所措起来,连连拍我的肩头,“别别别,算我不对,我把话说重了,你别哭了啊。”他一径哄我,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子,受了责备,心怀不忿,委屈不平。但我有什么可委屈的,我总觉得我无药可救,处处自取其辱。
哭了会子,我自己也觉得没意思,讪讪地止住了。张家明犹自惴惴地看着我,“好啦?”
“我没事,”我拿刚才裹头的毛巾胡乱擦了擦脸,站起身往壁橱去给张家明找枕头与毯子。“快十二点了,你就沙发上将就一夜吧。”
张家明跟在我身后,“罗安,其实嫁人不会更不快乐。”
我笑了笑,把枕头塞他手里,“是啊,可嫁给谁呢?”我到床上躺下,盖上被子,“睡吧,明天早上闹钟七点半响,我上班去,你还可以继续睡,走的时候别忘把门撞上。”
我“啪”的一声关上灯,忽然想到我和林向东经常也是这么说话的,我待他并没有什么不同,一种快要模糊了感情的亲昵。而且因为怕再吵架,一举一动太过小心翼翼,疏无快乐可言。也许我的一生也就这样了,我还能去到哪里呢?我并没觉得周致远有什么不好,但我同样不相信林向东给不了我的快乐,他就能给我。我并不骄傲,我只是不容易满足。

寻找一九九几:5

这一夜睡得异常香,许是渴了,做梦有人送我一支苹果,我找水洗一洗,未洗干净便醒了,无限怅惘。这时听见门响。我“腾”地坐起来。
林向东走进来。我脑子嗡嗡地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一直有我这里的钥匙,分手后我并没有换锁。为什么要换锁?如果还想见面,就不必分手。但是这个时候——
我自枕下摸出手表看一看,还不到六点钟。怎么了?世界末日到了?我清清嗓子,“打办公室来?”
他点头。“打办公室来。”
我不知说什么。他在床边坐下,脸上有一个类似微笑的表情:“一屋子都是酒味。”
“哦,”我笑了,“那么开开窗。”
他没动,张口要说什么,欲言又止,低头看着我。
我忽然觉得泄气,这多天来身体里的疲倦一瞬间涌上来,象跑完一个800米之后一跤坐倒。我从被窝中伸出手去抚他的头发,他把脸贴在我的被子上。
我无法解释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爱他。在我们的关系中,这好象并不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又怎么样呢?他简直是我的一部分,像又分出来的另一个我,如此陌生又亲切,我有什么道理抗拒他,动手就割着神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我起床去上班,和他说:“你躺这睡一觉吧。”
“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回来你早走了,”我收拾皮包,“不回公司了?”
“你要是不加班我也不公司了。你加班吗?”
我想了想,“再说吧。”
中午接到张家明的电话,他张口便质问我:“你家怎么有个男人听电话?”
大惊小怪,“你是今天才知道我有男朋友的?”我没好气。
“可你没告诉过我你们住在一起!”他吼叫。
我们并没有住在一起,我不喜欢与人同住。但这跟他又有什么相干?我很反感。“哦,对不起,我没把你当闺中密友。你现在用什么牌子的洗面奶?我有一款心水货推荐给你。”
“罗安你这是怎么了?我是关心你。”又来了,真要命。我想起昨晚周致远同我说:“女孩子不应该喝那么多酒。”我怎么了?我也想知道我怎么了,仿佛一夜之间成了问题青年,大家忙不迭地搭救我。“谢谢你,你太好了。”我讽刺地说。我简直记恨他,自己无端醉倒,害我受陌生男人的折辱。
“算了罗安,我不是故意激怒你。改天我再打电话给你。”张家明知道我的脾气,所以我们永远吵不起来。反而我觉得怪没意思的,我为什么要发脾气呢?动不动就发火,活似一只火药捅,一碰便走火。
疯了疯了,真是疯了。
回到家里,你猜怎么的,林向东仍在睡。不会出什么事吧。我开亮电灯,俯身细看他,事儿倒是没有,不过他也真行,一定是累得狠了,这一觉睡的,简直象死了似的。由于过度疲劳,他的面色不太好,有些苍白,眼睛安详地闭着,睫毛居然挺长,我忍不住用手抚一下。
灯光下沉睡的他显得很清秀。我心中无端有些酸楚。拉过把椅子在床边坐下。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不再爱他了?已经不新鲜了?还是我已不再会恋爱了?以前他的一举一动对我有莫大的影响力,经常为他郁郁寡欢或痛哭流涕,抱着他就象孩子含着一块糖果一样幸福。或者不过因为那时侯年纪小,不懂事,也是有的。

寻找一九九几:4

我开始不着痕迹地躲着黄凡,干脆连苗子也一并躲着。不然她隔天一个电话追过来:“你们现在怎么样了?”益发像真的。 我也不小了,这种事要避避嫌。人人都说躲不是办法,但躲得一阵他自然也厌倦了,谁还能记你一辈子不成?你以为你是谁呀,永远活在人们心中?
工作一如既往的忙,当日日需要加班到十点钟的时候,连同事也变得面目可憎。真正佩服那些在办公室搅男女关系的人,天天面面相觑,恐怕还惨过结婚。我和同事没有任何冲突,但亦没有话说,以前听人家说“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总觉矫情,现在发现其实隔着的不下三至五个银河。我在茶水间吃一份公司三文治,旁边围坐齐齐吃盒饭的小姐们在议论昨晚的电视节目,我完全插不进嘴,Ellen还问我:“你今天不舒服?怎么这么静?”不是夸张,这样下去迟早精神分裂。
远远听见我的电话响,我仍掉三文治的盒子跑回去听,对方是一个男声,笑着问我:“你猜我是谁?”我因为心虚的缘故,嗫嚅着不肯答应。
“罗安?喂?对不起你是罗安吗?”他狐疑地说,“我是张家明啊。”
“咳,”我松了一口气,这厮前年学人家去了外国念书,很为我不齿了一阵,然后一直也没消息。“怎么你已经回来了吗?”
“回来了回来了,哎,晚上跟我吃饭吧,我来接你。”我哭笑不得地挂上电话,好久不见,第一句话便是吃饭,惟恐人家不知道我们是酒肉朋友。
我和张家明见了面例牌是相互嘲讽,我说:“你堂堂从美国回来的MBA就开这么一破车呀——”他说:“咦,你胖了。还是这份工作呀,男朋友呢,换没换?”
我叹口气,“张家明,你这三句话简直道尽我的伤心事。”
张家明笑了,“我带你去个饭馆,我朋友开的,清净。”
“清净即是生意不好喽。”
他看我一眼:“不是每个人开饭馆都是为了大把赚钱的。”
我疲倦地把头靠在椅背上:“不为赚钱,简直什么都不必做。”
那真是一家很舒服的饭馆,店名很怪,叫“朝城”,念“潮”亦或“招”?店主名叫周致远,他坐下与我们一同吃饭,言谈有趣,表情可亲,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并不象一个开饭馆的。
今晚的菜式很好,我吃了很多,也喝了很多,张家明喝得更多,伊喝高了,又在讲当年他女朋友为了我和他吵架的事。
我告辞。周致远站起来要求送我回家,我婉言谢绝,他仍坚持,语调平静清淡,但不容驳斥,我也就不争了,单身女子,朋友的朋友,人家也不外是为了礼貌和客气,何必狷介。
可是我最怕和陌生人同路,因要没话找话说,很累。但他并不多话,而且沉默得非常自然,令我舒服。
我摇下车窗,清新的空气吹进来。
他看了我一眼,“女孩子,不应该喝那么多酒。”
我的脸红了,随即又觉得愤怒起来,他以为他是谁?就过问起我的私事来了。我忍了忍,并没有发作,也没解释。肯说这种话当然是为我好,但我却并不需要别人为我好。
到家了,我说谢谢,客套一番,拉开车门说再见。
回家洗澡睡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