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九九几:13

直到天色已晚我才慢吞吞走回家,已经有点凉飕飕起来,我握紧自己的衣领。

门没有锁,我马上紧张起来,随即想到这可能不过是林向东。

他又回来找我了。

我静静地看着他,不知为什么不想说话,我很疲倦。

他勉强笑笑,“你回来了。”

他并不问我到哪儿去了,我也不问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我们绝口不提过去的龃龉,努力给对方面子,粉饰太平。

林向东轻轻说:“我很想念你。”

我有点感动,上一次他对我说这样的话,已经不知是何年何月。他紧紧地拥抱我,我忽然觉得踏实,有个怀抱在这里,让我起码可以安息一下。我今天尤其疲倦,我想是因为看到了别人的幸福,我走了那么多弯路也追求不到的东西别人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了,令我觉得生活没有多大味道。

也许他们说对了,做人千万要知足,像我这样贪婪的人,合该得不到快乐。算了,就这样吧,我一向举双手赞成封建社会的盲婚,一早没啥想头,拜了天地一了百了。如今我也不小了,我的感情生活该当像我的经济生活一样冷静理智,有条有理。

我不是不喜欢林向东,不喜欢,当初就不必那样吃苦,可是我舍不得与他结婚。以前我那样迷恋他,早上醒来看见他的脸我都觉得不是真的。我很明白婚姻到最后泰半是乏味的,我不介意和别人一样过平庸的生活,但那么容易的事,何必找他。

寻找一九九几:12

张家明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了?”我瞟他一眼,“一整天阴阳怪气,刚才婚礼上也不与人打招呼。”

“我不认识他们。”

我奇道:“你跟周致远那么熟,你不认识他的朋友?说起来我认识你也这么长时间,怎么以前没听你提起他?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张家明说:“那时侯——那时侯周致远不在北京。”

“哦。”我点点头,并不接口。不管我事,不便插嘴。

张家明说:“你老看不起人家是开饭馆的,你以为人家一直是开饭馆的?人家以前——”

“谁看不起开饭馆的了?”我打断他,“你别夹三缠四,我不是一直都说周致远不错嘛。”

“你什么时候说了?”张家明气哼哼地说,“你一直看不起他。”

“张家明,你喝多了吧?”我疑惑地问。

“我不喜欢郑晓筠。”

“郑晓筠有什么不好?”我纳罕地说,“人家在大学里教书,职业高尚,人品端庄,长得也不错。况且她并没有嫁给你,何必要你来喜欢?”

“你觉得他长得好看吗?那种漂亮已过了时,美则美矣,毫无灵魂。”

我没说话,我不爱在背后议论别人,何况女人说女人,听起来特别刻薄。

张家明又点了一支烟,半晌说,“你没见过周致远以前的女朋友,和他在一起才匹配呢,她在一家公司里任高职,一手小提琴拉得出神入化,胜在气质高雅,但长相也未必比郑小姐差劲儿。”

我冷笑道,“找老婆而已,原也不用这么大阵仗——伊那么好,周致远又为什么不跟她结婚?”

“这个世界上并非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你知道么?”

我知道,我怎么不知道。所以更要学会节哀顺变,即来之则安之,除非你有力气追求更好的。千万别像有些人,不舍得花钱,专找小馆子吃饭,坐下还满脸不屑,絮絮抱怨地方小,装修差,菜式不合胃口,我在一旁听得起耳茧,暗想旧社会的酒楼食肆豢养打手并不是没原因的。

张家明还在讲爱情故事:“那位小姐脾气太硬,简直和你有一拼,几年来就是和周致远闹别扭,一次不知那里不对,提了箱子就奔美国,一年半载不见他面。”

我忙道,“哎哟你可别拿人家和我比,我最是一个没骨气的人,可不敢有什么气性,那也得要本钱呢。——后来呢?她一定是终于消了气从美国回来了吧?”

“回来了, 和好了。然后又发生了一些事情,于是她又去了香港。她是一个很骄傲敏感的人。”

“这我信。”我抿嘴笑,还是忍不住刻薄了,“但是有点落伍了,近年来流行出走到西藏蒙古撒哈拉等不毛之地,跑美国香港算什么呀,又不是三十年代。”

“罗安,她并不是闹着玩的。其实我觉得你和她是一类人,何以你不同情她?”

“不,我不同情她。伊有的是钱,有的是时间,所以才能拿个旅行包,动辄离家出走,姿势别提多漂亮。像我们这样的黎民百姓,哪有这个能耐?我和她才不会是一路人,我倒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事逼我非走不可,我只知道受了气咽下去,明天还不是要上班?有种的你一头碰死,从此不用再醒来。一来二去,脸皮自然便厚了。”

张家明摇头,“你这是说工作,谁会为一份工作动真气?”

“为感情就更不必歇斯底里。”我晒笑,“你可以说我不懂感情,我庸俗,但做人至要紧是自爱。”
张家明凝视着我,“你真这么想?你真的喜欢郑晓筠?”

“你言重了,我和她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无法置评,但张家明,”我嘻嘻笑,“你为何对周致远如此关心?莫非你爱上了他?”

“一边儿去!”张家明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

寻找一九九几:11

回到座位,我首先努力地摘自己长发间的玫瑰花瓣。张家明瞧着我笑。
“笑什么?”我恶狠狠地说,我们挑了个角落坐着,身旁都是不大认识的人,“人家挑我去撒花瓣那是因为我年轻漂亮,拿得出手!我觉着特光荣,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张家明笑得更厉害了。
少时新郎新娘过来敬酒,周致远说:“怎么躲在这儿,我还以为你们没来呢。”
张家明笑道:“那哪儿能不来呢?你没见呀,刚刚罗安还在门口举着玫瑰花当童男童女呢。”
“啊?”周致远也不禁笑了出来,我没理会他们的取笑,我在注意新娘子。
她很漂亮,五官非常工整,化着新娘妆,艳是艳了点儿,但配上温柔的神情刚刚好。最吸引人的事,她脸上始终笼罩着一层光芒,不像是任何牌子的粉所能帮助的。
她此刻正在朝我微笑,“真不好意思。你就是罗安?”
笑得那样满足,结婚真有那么好?婚礼例牌兵荒马乱,新娘再兴奋也该有些疲倦和狼狈,她却是平和美丽的,一个女人若果表现看上去很幸福的样子,那一定是男人的成就。
我不禁看了看周致远,他说:“谢谢你。”
谢谢我。新娘子郑晓筠递过一大杯酒。
“喝吧。”他们四只眼睛看着我,异口同声劝我。
这时候也不怕我喝多了呢。
张家明说:“没有你们这样的,本来应该我们灌你们。”
我倒不太计较,一笑喝干了杯中酒。“恭喜恭喜。”轻松得不得了,面色都不改。
郑晓筠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你真可以,罗安,怪不得他们说你能喝。”
我客气地笑。
“你们忙去吧,真的。”张家明笑道,“那么多人等着呢,我们都是自己人,改天再闹。”
婚礼进行到一半,我们就走了,我们俩人都有了六七分酒,张家明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抽烟。天气很好,阳光灿烂地照在我身上,我眯起眼睛,伸出手掌看自己的手指。

寻找一九九几:10

这个笑容一直保持到星期一开工,周致远已回北京去了,我因为高高兴兴地玩乐了两天,兼吃得好睡得好,马上神清气朗,满面红光,同事都看得出来。

“你怎么气色这么好?”麦可羡慕地问,“听说你们中国人吃珍珠粉的,是不是?”

这头金毛兽,不知哪个小镇出来的,没见过什么世面,到现在还认定中国人会搞妖术。

“是啊,”我笑吟吟地关上电脑,“还吃砒霜呢,以指甲挑少许弹在水里冲来喝,可以美容。”

“真的?”麦可将信将疑。

我学他耸耸肩。

一个半月终于过去了,我回到北京。临走前麦可虚伪地和我说:“你走了我们失去不少乐趣。”活该,我怎么就该给你们取乐呢?自己娱乐自己吧。

北京的天气已经开始有点凉了,我忙不迭换上牛仔裤。冰箱里啥也没有。我换上一双鞋,想去超市买些吃的,这时张家明来了,“咦,你倒快,我昨天晚上才回来。”

“干嘛去你这是?”他看见我手上拎着钥匙,

“去超市,你来得正好,帮我搬一箱可乐。”我往外推他。

“明儿再说明儿再说,快换件儿衣服跟我走,周致远今天结婚。”

“谁?”我跳起来,“周致远!”

“怎么啦,不许?”

“许许许,”我一叠声地说,“可是—-”我上月见过他, 他看起来不像一个快要结婚的人。我看了看张家明,忽然笑了,“可是他结婚,你干嘛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呀?”

“嫉妒呗!”张家明吧我推到里屋,“我是老光棍,看不得别人过幸福生活,行不行?快换衣服快换衣服!”

我统共没有一件出客的衣服,总不能穿一身黑衣去人家的婚礼,我找出唯一一件浅米色的衣服匆匆换上,“怎么样?不给你丢人吧?”我拉拉裙子。

我可有个把年没参加过婚礼了。那种喜庆的气氛永远令我不知所措。我知道张家明干嘛非拽我来了,婚礼上闹哄哄的劲头分外让人觉得寂寞,让我一个人赴会我也不敢。

周致远算是个颇为含蓄的人了,但他的婚礼仍是无一例外地吵。许多人忙进忙出,有一个人也不知是男方还是女方的亲戚,一直不停地指手划脚。居然还指着我说:“你,那小姑娘,你也过来!”

我简直楞了,但他这一声“小姑娘”叫得我甚是感动。我不明所以地走过去,那人马上塞了一束玫瑰花在我手里,还让我往一个竹篮里抓五色香花瓣及碎金箔,“待会儿一奏乐,新郎新娘就进来,”伊絮絮叮嘱我,“你,你们几个就举着花枝搭成桥,走到你们谁跟前,谁就扬手撒花瓣儿,OK?”

“OKOKOK”,我忍着笑猛点头,乖巧地答应。远处张家明抱着肘,挤眉弄眼冲我笑。

我们这几位“金童玉女”站了多时,才迎来新人,但彼时脚已发软,胳膊也酸痛,举不到那么高,我们不少人的花瓣都反淋在自己头上,狼狈得很。

但我还是感动了。那一刹我深信婚姻是神圣的,且双方是幸福的。周致远微笑着走过去,神态安详,新娘脸上放着光,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我。

寻找一九九几:9

回到公司坐在冷气间里,感觉舒服多了。所有地方的办公室都是一样的,作久了,有点喜欢这里的气氛,一切有板有眼,目的明确。尤其开会的时候,因有个洋人经理在,大家只得说洋文,这位MICHAEL也是香港办事处过来的,年岁不大,像一般美国人一样,喜欢故作轻松,容易相处。因为其他同事不是香港人便是广州人,大家很爱用广东话窃窃私语,所以MICHAEL没事便找着我说话。他每一搭讪,我便作出兴致勃勃的样子,但切忌和他多聊,这里鱼龙混杂,关系可有多乱。

在北京临走时女同事SUSAN便酸溜溜地在背后说了一车话,我焉有不知,伊同时被派去北戴河拉队拍广告,心中还不满不服。其实她吃了什么亏?真不知是什么心理,分不到自己的,一定是最好的。
我不去管那些,只管闷头作工夫,我一向有点怕与香港人合作,这几位工作起来却都是好手,效率奇高,白天风风火火,因此晚上就倍加疯狂,天天拉队出去吃喝玩乐,闹到十二点,两个星期下来,我几乎吃到胃出血,也管不了人说我不随和,独自跑去吃大排挡逛小店。

周末我在城中转转,买CD,有一家店面门口摆着一个大箱子,大减价,我蹲下一看,发现都是净是些冷门的好东西,我埋头挑了好几张,付了钱回身想走,面前站着一个人,吓了我一跳,那人也吁了一口气,“罗安,果然是你。”
我认出了他,“周致远?”
他朝我微笑,我也很高兴,不知怎么的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语言。那年去美国也还没有这么隔膜,我在语言不通的地方没有安全感。
“你也出差?”
“办点事。”他接过我手中的袋子,“你来多久了?张家明满世界找你,听了你公司留言才知道你到广州了。”
“他找我什么事?他为什么没给我打手机?”
周致远看着我,“不知道,你欠他钱了吧?”
我们一同笑起来。

当晚我们一起吃了饭,他比上一次在北京见面时开朗了许多,我一个人在外地久了,忽然遇到熟人,也很兴奋,和他说说笑笑,还约好第二天一起去游玩。

第二天一早,他开着辆白色的小本田来接我,我觉得他不像开白色车的男人,但和他没熟捻到那个程度,也不便开口问。车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水味,许是我眉目间流露出异样,他看我一眼,笑道:“和人借的。”
我说:“咦?我们去哪儿?”
他掉一个头,“我得先去办点事儿,一会儿就完,然后咱们——你就跟我走吧。”
我把收音机打开,“那走吧。”
他说:“嗳,你还挺放心的,不怕我把你卖了?”
“哼哼,可也得卖得出去呀,”我笑道,“你发愁去吧你。”
他骇笑起来,“不至于那么惨吧。”

我们到一间酒楼吃早茶,他约了一个人谈什么运水果的事,我装作很无知的样子在一边喝茶,但那人对我很客气,生恐冷落我,时不时跟我笑一笑,搭个话儿,虽然问的都是一些拿我当白痴的问题,我还是觉得很欣慰。

我深知道这一切都是看在周致远的面子上。就像当初周致远送我回家,包括现在陪我吃饭解闷,都是看在张家明的面子上。我们这起不争气的女人,走到哪儿都是靠男人给面子。

但我是喜欢这种感觉的,有人站在你前面,刮风下雨都让他挡着,我躲在后面偷偷笑。
“你刚才笑什么?”我们坐在郊区河边钓鱼时,周致远问我。
“嘘。”我说,眼睛看着鱼钩,仍然嘻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