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九九几:18

第二天我把那些个报告捧到老板办公室,她却出差去了。我问秘书:“不是说今天开会讨论吗?”秘书道:“好象是南京一块广告牌子出了什么事,临时和妮娜一起走的。”我点点头。她老人家越来越无厘头了,天子脚下这许多大事她且不去管,倒为一块牌子奔波起来。不过老板与我们组的妮娜是出了名的姊妹花,一贯有说有笑,同进同出实属平常。我才不理这些事,她们不在,我正好休养生息。为了做那几个报告,熬得我眼袋比眼睛大。

从茶水间倒杯咖啡回来,桌上电话的留言灯又在闪。我至厌恶留言这件事,明明不在,就是躲不过。而且经常遭人诬陷,“我给你留言了,你怎么会不知道?”死无对证。为什么不肯发E-MAIL?在街上想起什么来掏出手机就拨到你的信箱,太方便了,简直上瘾。有时和老板一起出差,亲眼见到她在等飞机,等出租,甚至等上菜时,一无聊就拿出电话来留言。有的同事更绝,什么事都留到晚上说,有气无力,留言后报时:12点18分。以示她比谁都辛劳。

五条留言有四条是老板留给我的,她让我把写好的报告发给妮娜。为什么呢?妮娜和我是平级的,负责不同的项目。不过我是那种不爱刨根问底的人,老板说什么,做就是了,她总有她的理由,就算她失心疯,也不管我的事。我即时把报告发出去。顺便察看今天的邮件。我的生活就是由收信——发信,开会——散会,登机——降落组成的。每天回复完这些电邮,基本上大半天已经过去。

没料到今天有新闻:老板发了一封声明,宣布妮娜即日起升任经理。我楞了。怎么也不该轮到她。学历不够,能力不够,在外企工作这许多年也并没有学会几句英文。这妙人,洋老板在下面坐着,她是敢在上面讲中文的。工作倒是够勤力,但是现在我们并不是在选举劳动模范。我这下明白了为什么我的报告要先发给她。我倒并不是希罕这个经理位置,不过是升一级,也许长千把块钱工资,离搬到单间里还很远,不过仍是坐在蜂巢里,没有特权,没有秘书。但我的双颊还是火辣辣地烧起来。不是愤怒,是难堪。不久会有同事端杯茶到你面前议论这件事,愤愤地站在你这一边,说凭什么升她?我真怕伊们那种“我为你不值”的表情,倒象是我真的想不开,十分窝囊。

不久老板和妮娜有说有笑地出差回来,还特意找我去办公室谈话,“安,我一直很认可你的表现,你是一个很聪明的人,有很大的potential,在这个team一定会有好的发展。妮娜比你早来两年,很有经验,多和她合作,你能学到很多东西。”我象挨了一个大嘴巴,还得强笑着表示赞同,加多少工资也不能抵消这样的折辱。

寻找一九九几:17

林向东问我:“想什么呢?表情阴恻恻。”

我说:“干脆结婚算了。”

他楞住了。

“看把你吓的。”我坐起来。

他拽住我:“站住。”我轻轻挣脱他,“我饿了,我要去找吃的。”看,不过是饮食、男女。

“这可是你说的。”他依旧抓着我的肩膀。

“干嘛呀,”我诧异地笑了,打掉他的手,“和你说着玩儿的,讹你还等这会儿?”

“你小丫的,”他笑着骂我,“说说就没正经。算我讹你成不成?”

“你拿什么讹我呀。既没有青春肚子里也没那块肉。”我和他嬉笑怒骂,来得个熟练。咱二人越来越像兄弟姐妹,再这样下去想不分手都不行,在一起时会有乱伦的感觉。

而且他现在也并不止我一个相好,一个叫什么什么兰的小姑娘,好象还是一个挺怪的姓。别问我怎么知道的,现在除了我,谁还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并没有生气,他又不是傻子,找个心不在焉的女朋友够冤的了,何必还在我这一棵树上吊死。

我很惭愧,明明都不相爱了,还各怀鬼胎地在一起,不外是为了消遣,利用彼此。

这些天公司里沸沸扬扬,盛传总监要易主。秘书们最担心,每日捧个茶杯窃窃私语。我照例忙碌得没有时间与力气去关心人事。生活中唯一的乐趣是出粮日出去喝个酒,或是给自己买件衣服,然而买了又懒得穿,商标也不剪就挂在衣橱里,每日还是穿那件旧毛衣,或黑西装。闷闷闷闷闷。

这天公司开会,终于非正式地宣布新总监将自香港调任。我面无表情地合上笔记本走出会议室,谁做老板还不是一样做活计?我们这些小卒子切勿操心这些事。

然而我的经理很兴头,急急地召集我们开会,准备各种大部头的报告,预备新老板来了进行汇报演出,我做得头晕眼花,心里很疑惑这种功夫够不够讨好,也只得言听计从,完了晚上还要加班打印装订成册,整个办公室被我搞得像第比利斯地下印刷厂。

最后其他人都走了,空气里弥漫着油墨的怪味,终于彩色打印机没了墨,复印机卡了纸,电脑死机。一切的一切都坏了。我心安理得地关上电源,下楼买个三明治,没想到碰见黄凡,我有点尴尬,还好他和女伴在一起,看样子象是女朋友,但他也并没有给我介绍,我们寒暄了几句。本来我是打算喝杯咖啡的,现在也只好装作赶时间的样子拿了三明治便走,黄凡说:“你怎么还是那么忙。”是啊,人家还以为我多受老板的器重呢。

张家明打电话给我,他在三里屯喝酒,问我要不要来,我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几分酒了。看见我就埋怨,“每次见你都一副鬼样子,虽然我不是你男朋友,也别太欺场了。”我自顾自叫了TAQUILA SUNRISE,他还在咕哝,“最损也把头发梳一梳呀。”我笑着拿纸巾盖住酒杯,“砰”地在桌面一顿,细细的泡沫浮上来,我象喝解药一样喝下去。张家明看着我,“你太粗鲁了。”

我耸耸肩,“我又不是你女朋友,何必讨好你?”

张家明忽然笑了,“我有点好奇,你在你男朋友面前是什么样子的?”

“穿透明睡衣,天天跳肚皮舞、马杀鸡伺候他。”

张家明一口啤酒呛在喉咙,“高兴啦?”我白他一眼,“非得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才叫快乐。”

他笑了一阵,又沮丧起来,“罗安,你就是没有正经。”

我没有正经?因为我不当众表演七情六欲,我就是没有正经。我叹一口气,低声说,“张家明,失了恋借酒装疯不叫正经,叫肉麻。”

张家明跳起来,“谁告诉你我失恋?”

我耻笑他,“100个人失恋99个人都你这样子。你多大了,张家明?说出去你也是一个MBA,月入三万元你怕找不到老婆?我都没哭,你急什么?”

“这是两回事。”

“我知道,年近三十,反而特别想谈恋爱,因为再老就真的没力气了,抓住青春的尾巴。”

张家明怔怔地问:“什么?是这样的吗?是我想恋爱,不是我爱她?”

这个问题简直比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更艰难。

寻找一九九几:16

次日周致远和我一起去金琉璃酒店,像上次在广州时一样,我躲在他身后,一切由他出头。我觉得踏实,坐在桌子一角,单负责吃茶微笑,天气热,我梳了辫子,他朋友,酒店的副总经理小声他,“是你妹妹吗?”

他微笑。

我忽然有一种很亲昵的感觉,那一刹那真的想做他的什么人,亲戚朋友,兄弟姐妹,甚至是情人,因为他是那样的靠得住。

我吓了一跳。怎么了我?这可不是疯了。

我努力收拾起心猿意马,和他出去吃饭,我比刚才在酒店里谈正经事时表现得还更得体些。席间谈笑风生,绝无冷场,彼此把对方敷衍得风雨不透,几个笑话回味无穷,包袱儿抖得洽到好处。

但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惴惴,一举一动小心翼翼,苦苦经营。身心都觉得疲惫。

吃完饭我谎称自己有约,婉拒了他要送我回家的要求。他亦没有坚持(可见头一次不过是因为我喝得太多)。我意兴阑珊地朝前走,知道他还在后面看着,只得伪装精神抖擞,腰杆挺得笔直,走出一百多米,估摸他也走了,才忙不迭招手叫一辆出租车。瘫倒在座位上,倦得几乎连呼吸都嫌没力气。

真是累,比维持我和林向东之间千疮百孔的感情更加累。

天渐渐晚了,暮色意意思思地合上来,天要黑不黑的,令人觉得苍凉沮丧,没有前途。我哪里也不想去,叫司机兜回头去送我回家。

于是车子又一一路过了金琉璃酒店,我和周致远站着说话的路口,我无端觉得胸口凄酸,怔怔地流下两行泪来。

我正坐在驾驶座旁的位子,司机看见我哭了,有点手足无措,又不便出言安慰,他尽快把车子驶到目的地。

我付了车资,三步两步上楼走回家。我手足冰冷,心中莫名其妙觉得恐惧。为什么?我为什么哭了?还为着一个不相干的男人?难道我竟爱上他了?

我颓然坐在沙发上,没有胆量往下想。

我拨了林向东的电话,他刚刚下班,见我主动找他,很高兴,丝毫没有听出我语气中的萧索和哭过的鼻音。我想他其实已经不爱我了。

我到洗手间去洗了把脸,在镜子中看到一张还算年青的脸孔,灯光下呈现一种不健康的苍白。我往嘴上涂些口红,脸孔渐渐变得生动起来,勉强也还算得上漂亮。我站了一会儿。

开始后悔了。林向东并不能帮助我,我找他来做什么?大概就因为他是一个男人。一个和我有关系的男人。我现在不能思考,我想要一些实际简单的东西。

门铃响了。我用化妆棉轻轻地擦去口红,慢吞吞去开门。

他站在门口朝我笑。这个笑容和我当初刚认得他的时候一式一样。也许因为隔了这许多年,也许是因为屋里灯光太昏暗,这个笑容略显得有点旧。

我忽然厌倦了。但我叫他来的,我也不能叫他走。对付推销员也还不能这样,何况他是我的男朋友。
是,男朋友。再貌合神离也是男朋友,旁人眼中我们是一对,只要不抓破脸皮,就仍然是一对。一日夫妻百日恩这种话不是没有道理的,人是习惯的动物,在他面前我连动作表情都是熟稔的。不如图省事嫁给他算了,难保他就一定不可靠。我跟他都不是坏人,也许厌了我他会和别人鬼混,但一到紧要关头,他一定还是向着我的。

夫妻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寻找一九九几:15

星期三晚上我和张家明及周致远夫妇吃饭,我有点理解张家明的感受,幸亏是四个人,我和张家明还可以互使眼色,就这样我也觉得筋疲力尽。

累,一直观摩他们,看得真累。

不过你可别以为是周氏夫妇的错,他们并不肉麻,甚至没有当众说一句私房话,反而努力张罗我们,惟恐我们心情不愉快。

那么体贴。然而他们举首投足间,自有一种默契,说不出的亲密,外人永远插不进去。

是那种只有在一起生活,才能有的默契,最平常不过。

但是我和林向东也生活在一起,我们就没有这种默契,我们更像两个合租公寓的人,各占各房各有各床,难得一起吃回早餐也是坐在桌子两端抖开各种报章杂志看。

我几乎走了神,想到自己还要求人办事,才打叠精神,强颜欢笑。

干笑,最后声音异样起来,像瓷片刮着屋顶,不是不觉得自己像个巫婆的。

吃完饭张家明陪我回去,他问我,“你觉得他们相爱吗?真奇怪,我以前不相信这世上有夫妻是相爱的,但他们偏偏是相爱的。”

是吗?我也不相信,但我又知道些什么呢?诚然周致远是爱他老婆的,我并不特指郑晓筠女士,只要是他合法的妻,他就责无旁贷地爱着,他们一辈子也不会离婚,这个不叫爱情,这叫做责任。世界上的事大半说穿了就这么简单,只是我们从来不想有机会去证明。

我知道周致远爱谁,哪个神经质的,拎只皮箱满天飞的女人。爱本来是一件不合情理的事,我第一次见林向东,是在一间酒馆里,他匆匆推门进来,光线昏暗,我忘记戴隐形眼镜,根本看不清他的五官,就好象被什么东西锤中了胸口,他走过来的时候简直就有音乐响起。一直到现在我都记得,那时侯的记忆有厚厚的质感,并且逼真得有气味和湿度。

最要命的是,周致远并没有得到她。我们都是这一点贱,怎么见得千辛万苦得来的东西才是最好的呢?太珍贵了,现在谁还敢以为天上会白白掉馅饼,掉下来还恐怕砸破了头。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高兴的, 周致远答应帮我这个忙.我知道他会答应的,一半看张家明的面子,一半也不好意思当众给我没脸,不好意思拒绝也就只能答应了.半生脸最好说话,真的熟稔到像张家明和我,他就敢随便羞辱我了。

这种半生不熟的朋友最好,略有一点互相利用的意思,彼此不容易拖欠,我以后应多多结交这样的朋友.究竟我要一个真心的朋友做什么呢? 陪我吃茶谈天也并不能排遣我的寂寞。像张家明, 我现在连他也不爱理。我嫉妒他,他至少还能痛苦。瞧情境他爱上了一个什么人。这么大岁数还能血淋淋地爱上一个人,实属不易。

比我现在的麻木不仁强多了。

寻找一九九几:14

张家明向我抱怨,“现在叫周致远出来玩儿,他就带个老婆。我都不知说什么。”

我相信他说的话,有些人一生都是某某某,有些人一结婚就沦为某某某的老婆,旁人无法与之正常沟通。但我嘴上却说,“那也好办,你也找一个老婆,以后四个人捉对儿出来玩儿,正好凑成一桌麻将。”

张家明使劲儿敲我脑袋。

“哎哎别动手,”我护住头,“对了张家明,你最近和什么人搞在一起?”我兴致勃勃地问。

张家明睁圆眼睛,“还不就是你吗?”

“别闹,问你正经的呢。”

“咱俩还不正经吗?真的,我老跟你泡在一起,名声都传出去了,好多人在背后议论我们,我还怎么找对象?”他说得振振有辞。

我顺手拎起个枕头朝他砸过去,“我把你个不要脸的,你还觉得怪吃亏的呢。”他笑着伸手去挡。

“不闹了张家明,我求你件事,我们公司想借金琉璃酒店大堂拍摄广告,你能不能帮我搭搭线?”

“不管不管,”张家明眼睛盯住电视上的球赛,“又是这些破事儿。”

“嗳张家明,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我欺到他面前,“现在你还动不动就嫌我烦了你。”

“谁嫌你烦了?我告诉你我在金琉璃大厦认识人啦?我怎么帮你呀。”

“你问你以前同事呀,他们当记者的吃的开,算开去总有人和他们熟,你帮帮我,大不了请你吃饭。”

“我说你真是,”张家明坐直身体,“不就是拍个广告吗?你出合理场地费,好言相商,人家岂有不答应的?我问问你花你们家钱吗?堂堂也是一间跨国公司,你这么挖空心思节省预算省下来的钱可归你吗?”

“不管就不管吧招你这一堆话!”我不悦,“张家明你现在怎么变得跟小老太婆似的,一张嘴其碎无比。”

“不是, 我现在真没心思找他们扯这些事,”张家明仿佛真有点懒洋洋,“得了得了,你也别为这一点小事侮辱我,我给你指点一条名路,你去求周致远。”

“周致远?”

“酒店的人他认识一大票,后天正好我约了他吃饭,你和我一块儿去,也省得我别扭。”他的眼睛又回到电视屏幕上。

“那你保证他能答应我吗?”

“那你不会求他呀?就会折磨我,算什么英雄好汉!”张家明让我弄得心烦,朝我暴跳如雷。

“好好好,你别急呀。”我了却一桩心事,重又开始和他调笑,“不对呵,你最近怎么这么躁,看这个不对那个不顺的,别是失恋了吧?”

我是开玩笑的,张家明却红了脸,“我又没恋爱,失什么恋?”

“那是单相思了,”我笑眯眯地说,“所以看见别人过幸福生活,特别不忿。”

张家明苦笑道,“你别这么刻毒行不行?”

我太好奇什么人能把张家明弄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可是他既然不打算倾诉,我也不强他所难。反正他过几日灌饱了黄汤,自会跑上楼来对着我发牢骚,届时我想不听只怕都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