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恋强国

2008年第廿九届奥运会给我的最大感触就是:咱们中国人自我检讨的觉悟实在是太高了。

观众们十足贯彻参与精神,由开幕式一直挑剔到闭幕式,善始善终绝不欺场。连中间十几天的比赛也没松懈,时刻帮奥委会及国际社会监督着中国队:年龄够不够?有没有放水?你从几岁开始训练?别人夺金欣喜若狂绕场一周是个性,我国运动员打个V字手势便是嚣张;别人赢了是众望所归,我们赢了是黑哨;别人退出比赛是身体不适顾全大局,我们退出比赛是中途怯场没有体育精神。金牌拿少了是我国体育水平差,金牌拿多了——你全靠着主场优势有意思么?

我其实想不出主场有什么优势,观众席上尖叫声多一些对参赛双方都是干扰。亲朋好友即便到现场去打气,你也抽不出空来看他们一眼。这样紧张的比赛,根本无暇想雷锋想黄继光想欧阳海,台下一个鼓励的目光也不能赐予你力量。再说生活上——进了奥运村都到一个食堂吃饭。看电视上的介绍,热情好客的中国人民,为了给各国运动员创造舒适环境,提供各种西式饮食。反而中餐都小心地经过改良,有的中国运动员坦白地说吃不惯——需要体贴到这个地步么?李宁去洛杉矶参加奥运会的时候,我担保组委会不给他炒鱼香肉丝。

我们中国人历来是这样的:宁肯待亏了自家的孩子,也不能让外人挑眼,才像个待客的礼数。这是一种传统价值观,也可以说是没有自信的表现——咱们让人挑眼都挑怕了。连自己都开始不相信自己。全世界不怀好意的外国媒体加起来,也没有自己人抨击得狠。难道咁多位都是崇洋媚外的卖国贼?我觉得中国人民还不至于折堕成这样吧。我们自小受的教育,就是不停陪笑贬低自己。宝贝儿子叫“犬子”,心爱的老婆叫“贱内”,您夸我一句是“抬爱”,我胜过您就是“承让”。小贪有个老同学,去年春节群发短消息给大家报喜:“托大家的福,我老婆生了个儿子……” 大家应该怎么回信?“应该的”,还是“不敢当?”

比起我们,洋人的自信又未免太超群了。小孩子无论做什么,大人都惊为天人地说蜜糖你太能干了我为你自豪。凡事做了就是胜利,根本不存在一件事叫丢脸。我一方面羡慕这种豁达,一方面也经常顶不顺这样的假高潮——而且还是发自内心的假高潮。今年7月4号,我碰巧在美国。当晚在洛杉矶的环球影城,一个小乐队在SKYWALK上演出,我正在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现场喷画,忽听他们在背后兴奋地大喊:“我们生活在美国啊,还有比这更酷的事么?” 我回过头狐疑地看着他们想:你们不是说真的吧。加拿大的跳水运动员,预赛出局后接受访问:“你们今天表现怎么样?” “我们今天简直太棒了,无与伦比。”我同意尽力就光荣的说法,但是这种反应,在我一个具有传统旧价值观的中国人看来,也就有点没皮没脸的意思。

中西人的两种态度稍微中和一下就好了。现在中国的教练也开始学西方那一套了,运动员不论表现怎样,下得场来都给一个大大的拥抱:“挺好的!”——这样是挺好的。然而我觉得还很不够。光学会不苛责别人还不够,还要学会不苛责自己,必要的时候懂得沾沾自喜。番薯同学一针见血地斥责我:“那你还老嫌这个自恋嫌那个自恋的!”

您批评的简直太对了。为了中华之崛起,我明天就开始学习自恋。

奥运之末:只好暂做愤青

自从奥运开幕以来,很多国内的朋友在MSN上问我:看开幕式了么?激动么?你觉得怎么样?

我知道他们每个人对事情都有不同的看法,有的是想感慨一下,有的可能想找我一起骂两句,有的只是想说两句笑话。不管怎样都好,我感激他们说之前都懂得试探一下对方的口风,以便确认“we are on the same page”,这是非常成熟的成年人做法,免得话不投机半句多。

所以我也尽量简单清楚地表达我的观点:看了。激动。挺好。

无论是《老井》、《红高粱》时期,还是《英雄》、《十面埋伏》时期,我都对张艺谋没什么好感。然而一个人拍不好电影,不代表就搞不好一台文艺节目。何况一场开幕式,根本没必要从“艺术成就”方面去衡量——因为它根本就不是艺术。我也不懂将一晚上的焰火换算成大米饭看看够一个贫困山区人民吃几年的。一件事归一件事,别夹缠不清来讲。不搞这个开幕式钱也不能让咱老百姓分了。一个体育盛事的开幕式达到了开幕式的要求,你还想怎地?娶个老婆回来,贤良淑德之外还非得会吹拉弹唱么。

我也并非不是一个挑剔的人,以前在国内的时候,虽然称不上假洋鬼子,但是也经常发中国的牢骚。不过我境界没那么高,抱怨的多是一些引起我生活不便的小事,很少像那些”精研”民主政治的”精英”似的,吃饺子就不就蒜都能引申到国家民族劣根性。大概也因为我一直生活在首都北京,按他们的说法,我们首都人民一贯好吃懒做不学无术霸占资源业余爱好是欺负其他外地来京人员。因此我没能亲眼见到传说中社会最黑暗的那一面(奇怪有些超过十年没在中国生活过的人却见到了)。我对北京基本上还是满意的,抱怨的项目主要就是:人挤车多、空气质量、立交桥修的不好,以及中国电信。

不过到国外生活以后,我就几乎没说过一句中国的“坏话”。你说是出于强烈的民族自尊心么?倒也不至于。主要还是亲眼看到了一些很现实的问题:地铁一天之内可以坏两次;手机动辄没有信号,跟罗渣士的霸道无耻相比中国电信简直就是咱老百姓的贴心人。我看到华人社团组织反藏独游行的时候,事先租好的大巴会被取消掉,原因是“上头有命令在这非常时期不得租给华人”,渥太华国会山庄广场几千华人对峙十个藏独分子的时候,常年在此蹲点儿的CBC记者神奇地消失了。而5个圈圈功分子到中国使馆门前抗议一定可以上晚间新闻;我看到美国电视台诱导从格鲁吉亚逃生的人斥责俄罗斯,谁知大妈不识相,力证格鲁吉亚先开火,多亏俄罗斯士兵将其救出来……主持人即刻拦住话头说:”对不起我们去一下广告先——”

天倒确实是蓝的,车也不是太堵,地上人们悠闲地走来走去,可是你们家要是再多上十亿人,还能这么面不改色好整以暇么?

我并不至于天真地认为中国一切都还好,就像我没幼稚地认为美国是民主国家一样。我只不过觉得,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有个原因。好与不好,为什么好,为什么不好,既然有个脑袋煞有介事地扛在脖子上,总得用它想一想。用不着哪张破报纸头条一登,马上跟着点头咂摸嘴。新闻可不一定都是真相,何况每一个媒体都是它背后利益集团的宣传导向,你以为就人民日报是我党喉舌,凡用英文写就的全是真理报?

中国这几年忽然成了世界的焦点,大到政治新闻,小到民间八卦,都有人跟。搞到我们像当红乍富的小明星,很不适应。不知道何时说多一句,就被人拿走大肆宣扬。身在国外,我也曾经以为可以用客观地态度跟人谈中国,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没有人真正愿意了解你,每个人都只听到他想听到的东西。看过很多例子:某人接受外国杂志采访,不知多兴奋,登出来以后才泪涟涟地说:“媒体断章取义……”咦,这话听着咋那么耳熟啊,小明星出来澄清绯闻的时候不就是这样说的吗?媒体断章取义你难道今天才知道?小明星搏见报是为了生计,你又为了什么。

我细细个做某个国际会议“志愿者”的时候,有个意大利记者抓准我休息的空子,凑过来舌头打结地问我:“你是真的志愿者么?你是真的自愿来服务的么?”我看了他一眼,温和地用流利英文说:“实在对不起,因不谙英文,无法接受你的访问。”他那朵暧昧的笑容一下凝固在脸上。我是不是真的志愿者,这件事不是YES OR NO那样简单。他不见得是为了伟大的国际主义同情来揭发真相。我不可以说瞎话,但我总可以选择不说话。

这名记者如果采访不到人,回去大概又有的好写:中国政府下令所有学生志愿者封嘴,不得接受访问……对不起。真的没人教我这些,我只是不喜欢被人利用,尤其是在不给钱的情况下。

我在家和朋友聊什么都好,出得门来,就不会说中国的坏话。你叫我愤青也好,总好过坐在人家的砧板上替人家数钱的傻逼。

奥运之四:要亲情也得要公德啊

奥运以来,一天在电视上听见800多遍“北京”,勾起了我强烈的思乡之情。以往从来不耐烦看的各种马拉松赛也津津有味地看起来,一边不淡定地惊呼:“天安门嘿!天坛嘿!八达岭嘿!故宫嘿——簋街——国贸——哎呀快到咱家了嘿……”

马拉松这条线路,电视台要全程追踪的,当然整治得清洁美丽。每次看到选手们在补给站抢了瓶水,匆匆喝两口扔在地上,我就想:“造孽啊。”巴不得伸手到电视里给拣起来。那天看田径,好几个外国运动员居然在鸟巢里面随地吐痰,我都恨不能戴上红袖章前去罚款。什么素质啊,还老嫌我们国家脏乱差的。合着不是他们家东西,他们不心疼。

今天沙滩女子排球决赛,中国对美国。我明知一定干不过那对老牌劲旅,出线即是爆冷,前半场还轻松地观战。结果第二局开局前,解说员插花说那位MAY大姐,深爱亡母,把母亲的骨灰分装几个在小药瓶里,随身带着。滋得了冠军,就拿出来洒在当地……我霎时间觉得有一阵阴风吹过。马上开始举着拳头盼中国队赢——真不为那块金牌,我是生怕这大姐出来做法。

然而世界上是没有奇迹的,美国队还是赢了。那大姐跟到场的父亲拥抱了一会儿,果然诡异地掏出一个小瓶子,洒在了地上,我哭,您是遂了心愿祭奠了亡母,可我天朝那华丽丽的,千里迢迢从海南岛运来的,淘澄了无数遍的上好沙子啊……

奥运之三:自知之明

这几天在电视上看Michael Phelps的脸看到想吐——不是他难看,实在出现得太频繁。这位天才儿童摘金牌像摘草莓,每次赛后记者例牌拥上来访问,我都替他犯难,还有什么新鲜的可说呢?

这个招风耳穿鲨鱼皮游泳裤的人鱼,比起那个穿红内裤的家伙更像美国人心目中的超人。今天在NBC的新闻中看到,受Michael Phelps现象鼓舞,最近美国游泳培训班客人成倍增长,家长纷纷领着小朋友们来游泳池勤练,向偶像看齐。一个话还说不太利落的小朋友泡在水里说:“MICHAEL说每天要游5个小时……”我不由得想起了我天朝乒乓球崛起那阵子,全国上下处处都支起一个乒乓球台。教室里两张课桌一拼,中间放个铅笔盒就开战。兴起全民体育运动总是好的,不管是哪一项。小孩子爱游泳爱打球,总比趴在电脑上打游戏强。不过就怕家长当了真,立志要把孩子培养成奥林匹克英雄。运动这回事,跟其他一切事情一样,做到最好都要讲天份的。江湖上有言道:成功是99分的努力加上一分的天才(其实我认为后者的比例要高很多),只可惜努力谁都会,天才却不是人人有。世界冠军的颁奖仪式十分具有欺骗性,就像我们在八卦杂志上看见明星赚几千万片酬穿漂亮衣服在名店豪买一样:净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捱打了。

任何一项体育运动作为消遣都是有趣的,但拿到赛场上对峙,就不那么轻松了。竞技体育是非常残酷的,基本上没有一个项目不会导致对身体的伤害。而且一旦把它当成职业,就一定要面对这行当里的暗涌:潜规则、利益、黑哨……其实哪一行都是这样,我们在公司里打工也受窝囊气,陪老板睡觉的多半比你升的快。但是因为体育要付出的代价特别大,所以大家意识地都觉得它应该是公平的。我记得刚上C先生的法律课,探讨完一个案子大家叫嚷着“不公平”,C先生嗤笑道:“就好像世界上有公平二字似的!”

所以,除非你对一项运动非常、非常、非常的热爱、并有天赋,否则不要去当职业运动员。我小时候屡次被体校挑走,每次去玩耍几天都是打退堂鼓。倒还不是被吓退的,一开始光练踢腿翻跟头下腰拿大顶也还挺有趣的,教练只是鼓舞你日后会如何出人头地,不会像律师一样铺开合同严肃地告诫你将来可能会有什么样的严重后果。幸好我有一个十分爱好和熟悉体育运动的爹,他老人家斩钉截铁地表态说绝不让我做运动员。当时我是无所谓的,别的小朋友不知深浅,还都有几分艳羡,觉得我放弃了怪可惜的。可是越到后来,我就越感激我爹的英明决断。为人父母的,谁看自己的孩子不是一朵花,但是他也十分清醒地知道:出现一个世界冠军的机会是微乎其微的,然而出现一身病痛的可能性是百分之百的。

我的体育盲妈妈反而觉得有一点遗憾,自此之后凡电视上转播我练过一天半天的运动,她也有兴趣瞧两眼。有时候也指着领奖台上的冠军说:“看见没有?当初你要是练了,这就是你!”——当然她就是白说说便宜话儿,真让我去受苦她才不舍得。我还是一点面子也不给,指着桑兰说:“看见没有?当初我要是练了,这就是我!”

多数人看见我现在疲懒体虚的样子都很难想像我跟体育有点什么关系。有的朋友费解地问:“您这身段骨架……练体操也有点太大只了吧?”是啊,我猜他们也知道自己不靠谱,所以后来都改挑我去花样游泳队了。那一次我差点跟命运投降,参加了两个月的残酷训练,结果落下一个恐水的心理阴影,至今也不能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