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XX之名

去各类衙门办事最麻烦。然而每次去,又都能见到光怪陆离的人与事,非常有趣。讲明是衙门,就是有没道理可讲的地方。去使馆,更是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有些成日跑使馆办签证的秘书、旅行社内勤,不仅手续熟捻,一张脸也已经练至金刚不坏,手提一只小箱子,哪里都是熟面孔,安之若素地与人聊天;有些人头次来,一脸戒备,动辄暴跳如雷;最令人难过地是那些老人,拿着儿女提供的文件来申请探亲、移民,手续并没有完全搅清楚,也没人帮手,站足一个上午,到柜台不过两分钟便被退回来,真辛苦。

其实不止是去衙门求人,出来混,多多少少总要受点气。谁能无往不利呢?万事节哀顺便才好。我最怕有人在使馆窗口递上残缺不全的材料,被人退回,还不肯走,霸着窗口软磨硬泡,张口便是:“帮帮忙,你也是中国人——”看看,不徇私帮他,就马上沦为走狗,在使馆工作也真不是件容易事。

咱们中国人最喜上纲上线。有不同意见,为什么不能就事论事,据理力争?非要扣上一顶大帽子。大到反日风潮:买一瓶擦脸油,都要担着被人骂汉奸的风险;小到劝人喝酒:你不喝,便是看不起我。跟人商量一件事,动不动开场白就是:你说你算不算我朋友吧!——当尊驾的朋友,压力还真大,我干脆请辞算了。

还有些女人,杀手锏就是和男人说:你要是真爱我——受你要挟做的事,怎么可能是出于爱?

工作狂

身为一个懒人,我最讨厌的一种人,就是工作狂。

谁都知道劳动光荣懒惰可耻。更何况人各有志,我凭什么嫌弃人家?皆因这些工作狂,多半不光自己疯,十有八九连累别人。

如果一个人,一心扑在工作上,除此外人事不知,鞋脱袜甩的,我宁愿相信伊是为了升职加薪。要是单因为生活无聊,感情失意,只得寄托在工作上,就犯不着把别人也搭进去。有些同事,喜欢挑灯夜战到夜里两点,然后打电话给别人,一接通,还温柔地说:没有吵醒你吧?真欠大嘴巴抽。你没有权利让同事陪着你不睡觉,正如你没有权利要同事陪着你睡觉。

在公司里打工,尽本分就好了。你事事锦上添花,旁人怎么做人?想出风头,就别怪别人嫉恨你。像头老黄牛一样默默地死做还罢了,最怕那种意气风发的姿势,上窜下跳,天天扼腕叹息,生怕人家不知道她忙。过春节时,我司用DV在办公室里录制了一个拜年花絮,拿到ANNUAL DINNER上播放助兴。被采访到的同事,都停下手边工作,笑着说声“恭喜发财”。即便分不开身,也会得冲镜头笑一笑。唯独到这位工作狂,身子一拧,举着手机在镜头前摆个甫士,惊诧道:“什么?要我说什么?过年?哎呀,我整个的心思还在想着业务……”,看到这一段,连年夜饭都噎在胸口。

但也许非得这样洒狗血,上司才能看见。有一阵我工作压力非常大,力不从心。因为怕人看笑话,总是躲在家里偷偷做功夫。休假都开着电脑,每天收了邮件,即时处理好,但是一一都存在发件箱里,待销假那天才发出——被人知道我开工,马上有人打蛇随棍上。我这种人,也活该升不了职。

怂人也有搂不住的火

北京有句俗语,叫:“见了怂人搂(一声)不住火“,表面意思是指欺软怕硬,见了软柿子,忍不住不捏。但主要却是贬低那个“怂人“,觉得伊软弱、无能、烂泥服不上墙。弱者不一定值得同情。不肯争气的人,时时拖累别人,还一副委屈相,嘴脸可能比坏人还更讨厌。不是还有句话吗?叫“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我这辈子一直都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小时候连见生人都脸红,上课从不敢举手回答问题,放学回家天天被小队长欺负,当众发言,声音还不如仲夏夜的蚊子。有什么不快,只得跟父母呜咽,板脸,诉苦,这叫做“窝里横“,活似一只狐假虎威,虚张声势的小狗。渐渐长大了,知道场面上不能输给人家,中了箭也会微笑,背脊挺得笔直,无人处才舔伤口。强要一张脸,吃得哑巴亏更多。枉称牙尖嘴利,也只擅长和朋友贫嘴取笑,在真正的泼妇刁民手底下,走不到一招便吐血阵亡了。

出来混,老板同事是第一不能惹的。 现在受了气,回家也不敢乱吠了,老公到底和爹妈不一样的,人家的饭不是好吃的,惹得人烦了,下半生就凶多吉少。此等郁气,常年纠缠在五脏六腑里,即便懂得自嘲,恐怕也会生癌。怎么办呢?我惯于把气撒在服务人员身上。尤其在饭馆,服务员做错事还罢了,只要没有一个良好的态度,我一定不给她好日子过。虽然人家的孩子也是妈生的,但我认为,在工作中受气是很应该的,谁不是一样捱着?连大老板还受股东的气。谁让你做错事?

只是出租司机不太敢惹。不管怎么说,小命暂时在人家手里,惹急了还不用和你同归于尽,来两个急刹车,险些就将午饭吐出来了。北京的出租司机,不是贫嘴呱舌,就是面相凶恶,没法和他们斗气。唯一一次扬眉吐气,是在上海。那次和同事一起,开完会回酒店。因司机绕路,同事说了司机几句,都没说要罚钱,司机反倒暴躁起来,呵斥了我们一路。同事气不过与他争吵,我正在发低烧,也没力气跟他理论。车到酒店门口,司机恶狠狠地说:“我告诉你,你们在上海,说话当心点!“我实在忍不住了,平心静气地说:“我抽你信么?“上海司机大概并没见识过我这样粗鲁的北方人,一下子噤若寒蝉。——这么勇猛,全因我看那上海司机身形瘦小,又只得把口,动气手来,即便在病中,也未必能自我手下占了了便宜,不妨放心欺负之。

前几天,被一个同事烦得胆生毛。大家同一级别,又不特别熟捻,还打电话来吆三喝四,说是请我帮忙,语气却居高临下。无理要求,早该一口回绝。我接了伊800个追魂电话,还在虚与委蛇。连脾气最好的朋友都看不下去了,烦躁地说:“你还不跟她急?“可是我从来没有跟同事翻过脸。存了一肚子的气,去做地铁。快到站的时候,我规规矩矩换到前排,后面有只手老在鬼鬼祟祟碰我,余光看去,是个苍白瘦弱,一脸矫情的女人。看样子也是这站落车,担心换不到前排,又不愿张口问我一声,索性用手试探地推推搡搡。我最恨人家毛手毛脚,挨挨碰碰。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车一到站,那女人就把手按在我的腰眼上往前推搡。我也不必客气,随手给了她一肘子。丫一个趔趄,跌跌撞撞地出了车厢,仍躲在我背后,小声尖叫:神经病!

我正等着她发难呢。回头盯着她:你再说一遍。

伊吃了一吓,强撑道:你撞我干什么?

我逼退她一步,俯瞰着她说:我撞你,好似是你先推我吧,一路把手按在我身上,我是你随便碰的么?

该矫情女人看我气势汹汹,身材也比她高大不少,吓得踉跄而逃,一边上楼梯,一遍骂骂咧咧。我也不回嘴,抱肘冷笑着看着她背影。上得几节楼梯,估计她以为我已经走开了,刚想回头骂一句挽回面子,我马上指着她说:你再敢回一次头我看看!小丫吓得脚下一拌,摔倒在台阶上。爬起来三步并做两步跑上去了,再没敢回头。

我简直要笑出声来,一肚子怨气全都消了。原来欺负人是这么高兴啊。如果回到古代,我一定选做豪强恶霸。可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呀?还记得有一个电影叫《nothin’ to lose》, Tim Robbins扮演的老实头窝囊废,误以为老婆和上司偷情,又丢了饭碗,还误打误撞背上偷窃罪名,开车走向不归路。遇上一个黑人劫匪,还不知轻重地戏弄他,他目露凶光,咬着后槽牙说:u——pick——the wrong——person!看到这里,特别解恨。

搭车记

人真是很矛盾的动物,身体和意志可以那么决绝地背道而驰。我的气管,我的皮肤,每天都在北方干燥的空气里委屈求全。动辄干咳不断,满面红肿,什么药也治不好。一到湿润的南方,马上奇迹般地痊愈。但是我并不领情,仍然固执地讨厌南方潮乎乎的天气,夏天浑身腻嗒嗒,衣服都似拧得出水来,冬天阴冷,脊背上仿佛爬着条冰凉的蛇。所以,哪怕常备咳嗽药与喉糖,每天一张面膜,也还是情愿住在阳光灿烂的北温带。 还有南方那连绵的雨季……今年总共去了两次大上海,都赶上连阴天。上次住在浦东,雨天塞车,封了隧道,只得搭地铁到南京西路。回来的时候更惨,出了浦东地铁站,仍然打不到车,大雨中迷了路,打电话回酒店问,前台小姐说不清楚,还劝我呢:“您最好叫个出租回来……”废话,我傻呀,我还不知道叫车,也得叫得着车啊。

今次,跟同事又被困在了雨中。从太平洋门口一直逃窜到新天地,也没有抢到出租车。上海有些出租车还特别缺德,挡风玻璃上闪着四颗星,远看貌似空车,往往害得我们表错情。同事已经绝望地要扑私家车了,我说:“行,咱们拦一辆。我出卖一下你的色相。”新天地因为是夜生活场所,倒是时有出租车载客来,就是狼多肉少,客人还未下车,就苍蝇似地踪了一群人,简直要手脚并用地抢。我们这俩窝囊废,怕不等到天光去呢。

最后还是我咬牙跺脚,想出条毒计:看谁截到车,就挤进去一同坐着,先将那人送到家,再踏踏实实回酒店。哪怕绕个远,起码也不用再扮马路天使。正好这时一位眼镜男截到了一辆出租车,此人西装革履,手提电脑,面相斯文,且身形瘦弱,一副好相与,且好欺负的样子,我们三步两步上前要求同车,OFFER送他回家,并帮他付车资。眼镜男果然好相与,一口答应之余,还征求要不要先送我们,并且坚持自己付车资,拒不受贿赂。而且——伊就住在附近,并不需要绕很远。多么靠谱的计策呀,我说:“怎么早没想到这办法?白在街上淋了一个小时。”同事说:“还是没逼到那份上。”看来以后做每件事,都须抱着绝望的心态,不成功,便成仁。

眼镜男下车后,我说:“难得这人还算好说话。”同事说:“这人也够胆大的,要是我,就不敢让俩陌生人坐我后面。”我嗤笑:“咱两个女同志,能把人家男同志怎么地?”同事冷笑道:“哼,我回去就得跟我老公说,以后遇到这种情况,绝不能让陌生女同志搭车!”

看,女人多阴毒。这边刚上了岸,就不顾他人死活。不过,她说得很对。

我简直再同意没有了。

勇敢

到四级市场(按AC尼尔森的分类,即乡镇市场)出差,我最担心的民生问题是洗澡。下榻在全县最豪华的宾馆,也不过80元一晚,肮脏敛败的小房间,处处油漆剥落,别说网线了,连电源都欠奉。简陋的洗手间里,灯光昏黄,洗脸盆台面一角放着花花绿绿的计生用品,横看竖看都象炮房。真不忍在这里洗澡,可熬到12点,不仅身上,连心里都发起痒来,只得硬着头皮去卫生间。不敢碰那些形迹可疑的毛巾,于是洗完活活晾干。

一天不洗澡,三天不上网,已经是我的底线。也许有人要鄙夷我——边远山区人民还捱饿受穷呢。底线可以设置到无穷低——人们常说,真逼到那份上,不成也成了。又不打仗,我为什么要把自己逼到山穷水尽?

既然做了这份工,就没资格抱怨。但是也有后遗症:特别不喜欢到艰苦的地方去旅游,徒步几百里,跋山涉水,几天不洗澡,风餐露宿。只觉得辛苦,不觉得刺激。选发达一点的地方玩耍,一样有美景可以看,劳累一天,再冲个靓凉,简直死也肯瞑目了。我就象一个穷怕了的人,至今不会欣赏窝窝头与玉米饼子,一直喜欢松软的面包或蛋糕,最好夹厚厚的奶油。

许多人都讽刺过我,说我畏首畏脚,好逸恶劳。说到底,这不是一个底线的问题。奋不顾身,就是勇敢吗?年纪大了,好象很难对一件事一个人,做出太大的牺牲,一切都有条件。人生,其实也不过是一盘生意,有赔有赚,自负盈亏。要一件东西,你愿不愿意拿另外一件东西来换?应该庆幸的是,很多时候我们总算还有选择。

我可算得是个怯懦的人了,畏高,恐水,从不看鬼片。小学二年纪被门夹了手指,指甲盖大小的一块肉,连皮带血撕下来,血滴了一路,都不晓得哭,就问了一句:我死得了么?这句话我一生大概说过多次,屡屡被人嗤笑。太过爱惜自己了,但这世界上,如果人人知道自爱,恐怕就没那么多惨剧发生。许多人一意孤行,胸口拍得山响:我一定要试一次,后果我一力承担——最后往往还得劳别人擦屁股。

这种勇敢,很可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