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疑剧

我在闹市区的购物中心门口碰上一个姑娘,她跌跌撞撞呼哧带喘向我冲过来,慌张的神色好像正被史密斯探员或者哥滋拉追杀,而她问的问题是:“请问您知道哪里有卖鞋的么?”

我本能地细分市场:您要买什么类的鞋子?她更绝望了:鞋子……鞋子!我本能地低头看,她脚穿一双拖鞋(对,不是哈瓦那甚至不是劣质山寨人字拖,就是早先澡堂子供应的那种泡沫塑料的交叉带拖鞋),我更迷茫了:“这里是商业区,通街都是店铺啊。购物中心里面也很多卖鞋的。”她惊喜地说:“都有?”然后一指背后的大对勾logo,“那是李宁吧?”

我说那是耐克,一边本能地想起《贻笑大方》里傅彪扮演的伟哥说:差不多,都是一勾儿。姑娘谢了我一声狂奔走了,我甚至没看清楚她往哪个方向奔去。

然后我就本能地对这件事着迷了,像思索《金瓶梅》里“此处删去三字”那样心痒地琢磨她为什么这么不顾一切地要买双鞋,而且貌似什么鞋都成。可能……她刚被人打劫了脚上的鞋?她穿的又不是
Manolo Blahnik,而且歹徒也不见得会体贴地给她一双拖鞋换上;她脚磨破了还是鞋坏了?那双泡沫塑料拖鞋虽然cheap但是外表崭新质地舒适;她临时要去开会或约会所以急需换一双更得体的鞋子?这个可能性最大,但是恕我说,那么她应该换掉的是全身行头。

百思不得其解啊,生活中简直处处是悬疑剧。

自恋强国

2008年第廿九届奥运会给我的最大感触就是:咱们中国人自我检讨的觉悟实在是太高了。

观众们十足贯彻参与精神,由开幕式一直挑剔到闭幕式,善始善终绝不欺场。连中间十几天的比赛也没松懈,时刻帮奥委会及国际社会监督着中国队:年龄够不够?有没有放水?你从几岁开始训练?别人夺金欣喜若狂绕场一周是个性,我国运动员打个V字手势便是嚣张;别人赢了是众望所归,我们赢了是黑哨;别人退出比赛是身体不适顾全大局,我们退出比赛是中途怯场没有体育精神。金牌拿少了是我国体育水平差,金牌拿多了——你全靠着主场优势有意思么?

我其实想不出主场有什么优势,观众席上尖叫声多一些对参赛双方都是干扰。亲朋好友即便到现场去打气,你也抽不出空来看他们一眼。这样紧张的比赛,根本无暇想雷锋想黄继光想欧阳海,台下一个鼓励的目光也不能赐予你力量。再说生活上——进了奥运村都到一个食堂吃饭。看电视上的介绍,热情好客的中国人民,为了给各国运动员创造舒适环境,提供各种西式饮食。反而中餐都小心地经过改良,有的中国运动员坦白地说吃不惯——需要体贴到这个地步么?李宁去洛杉矶参加奥运会的时候,我担保组委会不给他炒鱼香肉丝。

我们中国人历来是这样的:宁肯待亏了自家的孩子,也不能让外人挑眼,才像个待客的礼数。这是一种传统价值观,也可以说是没有自信的表现——咱们让人挑眼都挑怕了。连自己都开始不相信自己。全世界不怀好意的外国媒体加起来,也没有自己人抨击得狠。难道咁多位都是崇洋媚外的卖国贼?我觉得中国人民还不至于折堕成这样吧。我们自小受的教育,就是不停陪笑贬低自己。宝贝儿子叫“犬子”,心爱的老婆叫“贱内”,您夸我一句是“抬爱”,我胜过您就是“承让”。小贪有个老同学,去年春节群发短消息给大家报喜:“托大家的福,我老婆生了个儿子……” 大家应该怎么回信?“应该的”,还是“不敢当?”

比起我们,洋人的自信又未免太超群了。小孩子无论做什么,大人都惊为天人地说蜜糖你太能干了我为你自豪。凡事做了就是胜利,根本不存在一件事叫丢脸。我一方面羡慕这种豁达,一方面也经常顶不顺这样的假高潮——而且还是发自内心的假高潮。今年7月4号,我碰巧在美国。当晚在洛杉矶的环球影城,一个小乐队在SKYWALK上演出,我正在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现场喷画,忽听他们在背后兴奋地大喊:“我们生活在美国啊,还有比这更酷的事么?” 我回过头狐疑地看着他们想:你们不是说真的吧。加拿大的跳水运动员,预赛出局后接受访问:“你们今天表现怎么样?” “我们今天简直太棒了,无与伦比。”我同意尽力就光荣的说法,但是这种反应,在我一个具有传统旧价值观的中国人看来,也就有点没皮没脸的意思。

中西人的两种态度稍微中和一下就好了。现在中国的教练也开始学西方那一套了,运动员不论表现怎样,下得场来都给一个大大的拥抱:“挺好的!”——这样是挺好的。然而我觉得还很不够。光学会不苛责别人还不够,还要学会不苛责自己,必要的时候懂得沾沾自喜。番薯同学一针见血地斥责我:“那你还老嫌这个自恋嫌那个自恋的!”

您批评的简直太对了。为了中华之崛起,我明天就开始学习自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