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厌一个人要让他知道

《THERE WILL BE BLOOD》里,男主角说:“我讨厌大多数的人,我总是能看到人性坏的一面。我讨厌他们。我使劲挣钱,就是希望有一天,我能够远远儿地躲开他们……”

我们知道这个电影是关于美国石油大亨的史诗,知道他贪婪、残暴、自私。电影还试图反应十九世纪初美国西部经济发展大潮中资本的原始积累与宗教信仰之间的冲突。丹尼尔戴刘易斯的演技很好,这个贪婪的老头子最后差不多疯了,众叛亲离地佝偻在保龄球室的硬地板上酗酒,但是当彬彬有礼纤尘不染一枚小卫生球儿一样的牧师前来跟他谈生意的时候,他艰难地坐起来,用鸡爪一样的手指从盘子里拣肉吃,要多清醒有多清醒地羞辱他。他恨上帝吗?不见得。在他眼里一切都是个笑话,为了做生意他不得不面带微笑地与人打交道,这些年来他对这个世界的厌恶已经堆积到了顶点。

我不至于像他那么愤世嫉俗,也没有那个资格。不过有时候我也对人充满厌恶。人性丑恶吗?自私、贪婪、懦弱、内心深处经常闪过一丝幽暗的念头,要用学习了多少年的文化和教养克制着不让它生根发芽。但这有什么要紧的,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人,也吃饭也出恭,毛孔里每天生产出无数的秽物,要早晚几次奋力洗刷才能保持清洁,你怎么居然就好意思说自己是一个通体雪白的纯洁小人儿呢?天使是性无能的你知道吗?

装装装,为什么就那么爱装。假装自己生活得特别好,假装自己道德高尚。每次看到我博客上那些假仁假义自以为是的留言:什么四川地震她哭的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啊,什么艳照教坏小朋友啊,你怎么看不到她眼里的纯真啊,什么你应该晒自己照片做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我就一阵一阵地犯恶心。但是我还得忍着,因为我很虚伪,我竭力地想做一个风度翩翩的人,不愿意和她们拧成一团在地上扭打。也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我是兵,跟伪秀才对骂起来只有倒地喷血的份儿。

我想如果我的心态像后妈一样强大健康,该高兴高兴,该骂人骂人,我大概也不会这么讨厌人。我记得我还没上学的时候,有次大人带来一个亲戚还是邻居家的姐姐跟我玩儿,我凝视了她一会儿,真诚地说:“你怎么长的那么难看啊。” 时隔多年想起这回事,我都恨不能穿越回去给自己嘴上贴个创可贴。后来可不这么傻了,多讨厌一个人,也学会跟他微笑、吃饭、开会、聊天……也许就是这样,才堆积出深深的厌恶。

我最近开始讨厌的人是许巍。继陈升、黄耀明、林一峰、陈绮贞之后他俨然成了装逼犯最爱。现在除了喝茶念佛之外大概已经不干别的了。前年在他演唱会上,嘉宾陈绮贞出场的时候在下面很没礼貌地起哄的就有我一个。原来你们把一副死不了活不成的样子捏着嗓子唱歌就叫知性么?而不是矫情?(我想起一个专柜小姐拿着粉红色和橘黄色唇膏跟我推销:一个呢,就年轻一点。另一个就知性一点。)我恨铁不成钢地说,不玩摇滚是可以的,咱非要跟文青儿们一起混么?

那天跟人聊天,我说我现在都不好意思说我听许巍了。对方说:xuwei变了,变的xuwei了。

讨人嫌

某位一直号称比我厚道的同学,最近跟我诉苦:我算知道“晒幸福”的人有多讨厌了!

事关该同学早上一上班,就在MSN上迎头撞上一个久没联系的朋友。连个过渡都没有,几乎刚刚SAY HELLO,就开始连珠炮式地汇报自己的丰功伟绩:股票赚钱、房子升值、春风得意、前途无量。。。厚道同学应声喝彩之余,好容易插句嘴,问:感情生活怎么样?可有新对象?对方装没听见,继续宣扬他在股市上的风光此处删去5000字。

为什么“晒幸福”教人讨厌呢,因为我们私下里并不希望别人过得好——不,至少不要过得比我们好,或者不要好过我太多。。。我不知你怎样,反正我每次经过门口停着5辆房车、有私家路的豪宅,都情不自禁地想掏出蹦弓子(即是弹弓)。你滔滔不绝地说自己多好,无非就是暗示对方不如你好,人家心理能舒服吗?如果实事求是也就罢了,就怕那没快感还强撑着叫床的,对方拆穿你也不是,配合你也不是,真糟心。

做人不用说是难的,且别提招人喜欢了,尽量做到不讨人嫌,已经是很大成就。有时候得罪了人,自己根本觉不出来。比如我有一句口头禅:我们胖子如何如何。。。最近遭到投诉:你知不知道老这么说很讨厌?你现在已经不胖了,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胖子,特矫情你知道么?这跟那些明明很瘦,还故意嚷嚷着要减肥的2B们有啥区别?

我出了一身冷汗。

你看,我就不是故意的。

我曾经瘦过很多年,暴肥以后,既没以为耻,也没以为荣,一直心安理得安分守己地做一个胖子。后来又变回正常体重,还没太习惯,生理上已经不算胖子,心理上还是个胖子。我习惯了被人取笑,也习惯了给人垫底,以前同事们一觉得自己吃多了、长肉了,回头一看还有我在,心理就踏实了。大概因为没有威胁性,她们对胖子也分外友好些。这简直是双赢嘛。前些天看新闻,郑佩佩的女儿原子鏸参加大陆的选秀活动,评委只不过建议她减减肥,她就当场拉下脸,连郑佩佩都怒了,要求组委会公开道歉,说原子鏸为此”精神受到极大困扰”。。。也太吹弹得破了。郑佩佩说:我从小教我的孩子要爱自己,你自己的身体就是最美的。。。道理是好的,不过,逼着大家都承认,好像也有点霸道了吧。

那位同学投诉得好,我确实有点矫情。虽然言必称胖子,我心里并不认为自己胖,甚至每当饿瘪了的时候,抚着自己的肚子,还觉得自己怪瘦的。当然依照当今的大众审美观(只要你不是一根竹竿你就是一个胖子),我也许仍可以划归为一个胖子。我真心地觉得,有时候大家夸赞的那些前心贴后心的瘦子都挺难看的,我宁肯胖着,也万万不愿自己变成那样儿。但是做人要低调,难道我说:我觉得竹竿子太难看了,我这样儿的正好?我也只好谦虚地说,我们胖子呀。。。

泼墨说:你骨子里其实还是挺在乎别人的看法的——干嘛还骨子里呀,我简直就是那样一个人。否则我为什么在同事和长辈面前,那么奋力地装孙子?任何事过犹不及,我就是想着尽量要把自己丑化成一个胖子,才显得假惺惺地不招人待见。

好了,那我现在就郑重地宣布:我暂时不胖了。在我下次胖起来之前,我再也不说自己是胖子了。不过我很珍惜我曾经站在胖子队里的时光,我向你们保证,我永远不跟他们丫瘦子一头儿。

到底听谁的

《加勒比海盗III》的时候,因为是PG,满场的少年儿童,都由家长带着来(全体一拖三,怪不得票房那么高),又不肯坐在一起,散场的时候兵荒马乱、呼儿唤女的,简直像侯宝林相声里旧中国的戏园子,我最怕这场面,没耐烦看完字幕就站起来走了,回来才听说,原来字幕后还有一段小尾声。究竟演的是什么?只好上网去查,谁知大家都高尚自律地不肯写剧透,急得我一头汗。

很多人都不喜欢剧透,恨那个多嘴的人,毫无准备地提前揭幕,好像一个簇簇新、打着漂亮蝴蝶结的礼盒,还未拿到手就被人粗暴地拆开了,不仅无趣,而且愤怒。我对惊喜这回事倒不是那么着紧,连一场真正好看的球赛,还可以反复看,一个电影,预先知道结局有什么关系?相反我看电影之前,剧情最好知道得一清二楚,连同演员、导演、风格、背景、色彩基调。。。确定是我喜欢的才好。虽然我的时间并不值很多金钱,但为一个烂电影浪费两个小时,不知为什么就格外的委屈。

大约是以前动不动就要消费者调研,做下了病。但凡一件事,不查个底儿掉,是不敢轻易去做的。网上有很多现成的资料,市场理论不是也说吗?口口相传,效率有时候强过广告。但这也分是谁的口。人和人的趣味差别真是太大了。比如我看到有人影评写到,《海盗III》里,男女主角一边与敌人厮杀一边求婚的场面,非常生动浪漫有趣——你不是开玩笑吧?这场迪斯尼经典烂桥,连我对巴博萨船长的好印象也毁掉了。所以那种光是感受、没有剧透的影评,绝不能当收视指南,除非作者名字后面附着个人档案,详细列出此人之年龄性别性格爱好社会背景生活习性。

IMDB
有一项功能,在介绍了一个电影之后,推荐你:如果你喜欢这个电影,你可能也喜欢电影X,Y,Z。。。我估计这也是根据观众群的喜好统计出来的。但这姿态非常自以为是,好像一个跟我不熟的人,热烈地跟我说:你一定会喜欢孟京辉的话剧!——首先就觉得奇怪,我额头上难道凿着文艺青年的字样吗?其次我很不喜欢孟京辉那种为实验而实验的所谓艺术,简直不能更矫情了。我偏偏就爱看荷里活的商业大片,是不是让你很失望呢?

这倒不如AMAZON,赤裸裸地写上:购买了该产品的人,另外还购买了其他产品一二三。。。由你自己去忖度。但这也不十分靠得住,也许他是替别人买的呢?而且很多像我这样的人,品味可以很杂,根本无迹可寻。现在别说电影和音乐了,连网上热烈推荐的馆子,我都不一定敢去试。多伦多市区有间闻名遐迩的越南牛肉粉,遭无数人盛赞,其味道。。。这么说吧,我真的很好奇,它的拥趸们都是谁。

只有真正互相了解的人,我才敢向她推荐心头好。也不一定趣味相投,有时候实在是熟,我也会得拎出一件衣服说:喏喏,快拿走,这种亮片皱褶唧唧歪歪是你的风格。。。有次小贪抱怨某人推荐的饭馆不好吃,我幸灾乐祸地说:你活该,瘦子推荐的饭馆,能好吃吗?小贪服气地点点头:所以还是听您的靠谱。

走自己的路吗。。。他们会怎么说?

即便在暴雪肆虐的多伦多,春天也终于要来了。春天是个不怀好意的季节,大概因为莺飞草长、万物复苏,所以从古至今中国人都把春天和男女之事联系在一起:思春、叫春、枯木逢春。。。眼看这一季就要过去,你的春天有没有来?

我记得大学时候老师跟我们讲:其实科学研究显示人类的性欲在秋天才最旺盛——但也许这不关性欲什么事,春天的气候更接近爱情:期待、蠢动、忽冷忽热、变化无常。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云彩后面、及下一个街角等待你的是什么,连每天穿什么都没有把握,太刺激了。

我向来不太敢相信天气预报,它有时准,有时不准。准又怎么样呢?我大概知道摄氏30度很热,零下10度很冷,但是6度和10度对我来说,该穿多少衣服,真是一筹莫展。我往往还是像老式农民一样,探出头去看天色——这种方法只有比天气预报更靠不住,上周末是个湛蓝艳阳天,我穿上防水鞋想去公园散散步,出门才发现冷风彻骨、人烟稀少,咱们硬着头皮走了不到50米就逃回车里去了。原来那天的气温是零下6度。

回家的路上,看见一个香港人,倒已经把敞蓬保时捷开了出来,且没有戴着围巾手套,只穿一件小外套,面无表情地停在路口等红灯,看不出他冷不冷——这种情形,即便冷也要咬牙死扛。也许他真的不冷。。。但是面对路人惊诧的眼光,也是一种压力。春天和秋天本身就是乱穿衣的季节,以前在北京,这时候看街景最有趣:有人已经换上低胸短裙子,也有人仍穿着羽绒服。在外国这种刺激少多了,寒冬腊月也时常在地铁里看见穿跨栏背心的洋妞,且手上并没挽着大衣,我老担心她出去怎么办——吃牛肉长大的到底不一样,我以前认识的一个新西兰人,冬天惯常地穿着短裤T恤到处走,我们每天看着他在对街买完午餐慢悠悠地走回来,都一脸敬畏之色,有一日他终于受不了我们的眼光:怎么啦?我真的不冷!我说:我何尝说你冷!只是不知道夏天你该穿什么。。。

因为室内有暖气,北方的冬天其实不算辛苦,已经有若干年我都是穿单裤过冬。可是开春的时候,总是犹豫着不肯太早换季。倒不是怕冷,就怕别人说自己烧包。谁能真正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呢,就算把心一横,“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无非也是金钟罩铁布衫,正因为怕别人指摘,所以先下嘴为强 。

在很年轻的时候,我也在额角凿过“我不在乎“四个字,看似桀骜不驯,实则太过天真,以为这样就能跳出是非圈,就像商家定规要在海报上写一句:本次活动解释权归主办方所有——其实大家都知道,此句话没有任何法律效率,拍桌子吓猫罢了,但总舍不得不写。

有一次我在论坛上看到人说我是“属于对矫情特别逆反那种,稍微有点矫枉过正 “,倒真是一针见血。我这样竭力地避免矫情,多半也是一种矫情。现在那么流行表白与撇清。。。可能并不全因为骚包,实在没办法,你不定位自己,消费者就要定位你——也不能怪他们吧,贴上一个小标签,比较便于管理。我已经比较习惯听人说我“刻薄“,喜不喜欢是另一回事。更致命的形容词是“麻辣“,哎呀,还有比之更恶俗的说法吗?有些词简直听了就让人难为情,比如“白领“、“爆笑“、“另类“、“平台“。。。还有当你试穿一件衣服,售货员说:“这衣服穿上特洋气!“——让人想起80年代裹纱巾烫卷花头的小镇妇女,但好歹也是句恭维,所以虽然哀怨得要吐血,还不得不赔笑。

不长记性

我们经常说“你这人怎么不长记性呀”,其实这句话就没道理,智慧、皱纹、肥肉、白发、黄褐斑……什么都跟着年龄长,唯有记性,一定是越来越差劲。越活越混蛋的人倒是有的,但是岁数越大记性越好的,我还真没见过呢。

小时候我记性特别好,除了正经课本读不下去,其他旁门左道都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那时候又没有互联网,闲书有限,每看一本,都有痛惜的感觉——这样快就看完了。看无可看的时候,就想拿起一套金庸来重读——不行啊,都还没忘记,尚记得对白呢。我妈正相反,她记性不好,一本小说,今晚睡觉前看到一半睡着了, 明天拿起来,根本不记得看到哪里,她又不肯夹书签, 所以仍旧从头看起,我真羡慕她,永远有书看。
大概是报应,我长大后,记忆力退化的比别人更快,人家都开始用逻辑思维,我仍吃力地凭感觉把画面生记下来,日后非得重演此情此景,才得恢复记忆。其实这这样做也有科学根据,最近看新闻,洋人研究出记忆力跟姿势有极大关系,比如说,如果你想回忆求婚时发生的事,首先要单腿跪下……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做几何题,人家聪明孩子,一眼就能看出透视感,我在考试时还得把卷子翻转过来扭着脖子看——老师监考的时候一望而知谁脑子慢。

我现在越来越象一个老年痴呆的狗熊,西瓜棒子芝麻一路的丢。经常是想到厨房拿一杯水,站起来就忘了要干什么了。 对于一些年深日远的事,不记得前因后果,只留下一道疤。比如不记得怎么在水里遭过险,但是一闻到游泳池那种漂白粉味就发抖。。。我总是宁可信其有:既然我这样畏惧一件事,一定是吃过苦头的,千万不要再试炼自己。

前几天看到一则新闻,一个现年58岁的老员工,状告前雇主IBM,索赔500万美金。5年前他因为访问色情网站遭公司解雇,现下他在诉状中说:1969年,他在越争中看到好友阵亡,受到重大刺激。此后,他经常访问网络聊天室,以缓解心理压力。

这位还说,是那段心理阴影让他变成“性爱狂”,当互联网出现之后,他又成一个网瘾者。因此根据美国有关残障人士的法律,他有权获得保护。

咦?心理阴影原来也是残疾呀,那我也应该得到很多赔偿。自小家长就没拿大灰狼吓唬过我,我最常听到的一句话是:你这么矫情法,在咱家也就罢了,以后到了社会上,肯定乱棍打死——当然后来我发现,矫情的人都没死,但一早已经认定社会是个怪兽,一切要自负盈亏,无论被谁欺负了,都休想回家找到安慰,爹娘的口头语是:他怎么不欺负我?还是你贱招!

我不知道你是怎样长大的,但,看在童年阴影的份上,原谅我这个不天真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