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信~~~

搬到国外,有件事我始终不习惯,那就是写信。

支票、文件、折扣单、保险单。。。全部都要填妥、折叠、封装、写上地址寄出去。整套动作对我来说真是个挑战,单是往信封上抄地址就一头汗,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手差点抽了筋,字迹仍歪歪斜斜,像不成器的小学生。

而且我没有安全感,总觉得这封信寄出去凶多吉少。地址写错了怎么办?邮递员认错字迹怎么办?信口没有封牢怎么办?邮局职员帮我贴上邮票,笑眯眯往后一扔,我总忍不住伸长脖颈看一下,那封信有没有准确无误地落在筐子里。每次接到回信,都劫后余生地庆幸:路上重重艰险,它居然能找到收信人,真是奇迹。

总有十年没写过信了吧?其实我一生也没写过几封信。小时候亲朋好友都不在外地,待我长大,已经是电话时代,然后互联网。。。工作以后干脆连字也不大写了。填个报销单,都吃力地当作大事情来做。想起漫长的学生时代,也是这只手,抄过多少笔记,写过多少试卷,简直敬佩自己。

有了电邮,谁还愿意用笔写信——不仅做起来吃力,处理起来也麻烦。私人信件是最隐私的东西了,连信壳都不敢乱扔,只好逐一放进碎纸机。要是想保存下来。。。只怕还是扫描了存在电脑里稳妥些。我想起以前在M公司,从总经理到小秘书都坐大堂,一人一张写字台,且没有隔断,饶是大家惜纸如金的,几年下来也难免攒出些旧文件。一个美国人匆匆调任上海,没收拾利索就走了。我们的英国上司搬去他的座位,毫不手软地把脚底下的文件都扔掉,理由是:那些是前年的市场报告。凡一年内没有看过的文件,以后大抵也不会看。然后她还告诉我:整理衣橱也是一样的原则,一年没有穿过的衣服,都好扔掉了。

我没她这种大刀阔斧的魄力,所以为了避免扔文件的痛苦,只好能不囤就不囤。关于写信这回事,我还另有点阴暗心理:对于过去的事,我是经常后悔的,有时候连爱过一个人,都可以全盘推翻,白纸黑字写封信留在人手里,就像浪子逢场作戏,却不小心生了个孩子出来,活生生是一世的把柄。

我想大家怀念收信,不过因为手制的东西要花更多的时间与精力,所以格外矜贵与浪漫。中学的时候去同学家玩,她父母说:我们年轻的时候才浪漫呢。。。去火车站送人,一路没有卿卿我我,火车开动的时候,才追着车厢小跑两步,头发和纱巾都飞起来,嘴里喊着:来信~~~

走自己的路吗。。。他们会怎么说?

即便在暴雪肆虐的多伦多,春天也终于要来了。春天是个不怀好意的季节,大概因为莺飞草长、万物复苏,所以从古至今中国人都把春天和男女之事联系在一起:思春、叫春、枯木逢春。。。眼看这一季就要过去,你的春天有没有来?

我记得大学时候老师跟我们讲:其实科学研究显示人类的性欲在秋天才最旺盛——但也许这不关性欲什么事,春天的气候更接近爱情:期待、蠢动、忽冷忽热、变化无常。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云彩后面、及下一个街角等待你的是什么,连每天穿什么都没有把握,太刺激了。

我向来不太敢相信天气预报,它有时准,有时不准。准又怎么样呢?我大概知道摄氏30度很热,零下10度很冷,但是6度和10度对我来说,该穿多少衣服,真是一筹莫展。我往往还是像老式农民一样,探出头去看天色——这种方法只有比天气预报更靠不住,上周末是个湛蓝艳阳天,我穿上防水鞋想去公园散散步,出门才发现冷风彻骨、人烟稀少,咱们硬着头皮走了不到50米就逃回车里去了。原来那天的气温是零下6度。

回家的路上,看见一个香港人,倒已经把敞蓬保时捷开了出来,且没有戴着围巾手套,只穿一件小外套,面无表情地停在路口等红灯,看不出他冷不冷——这种情形,即便冷也要咬牙死扛。也许他真的不冷。。。但是面对路人惊诧的眼光,也是一种压力。春天和秋天本身就是乱穿衣的季节,以前在北京,这时候看街景最有趣:有人已经换上低胸短裙子,也有人仍穿着羽绒服。在外国这种刺激少多了,寒冬腊月也时常在地铁里看见穿跨栏背心的洋妞,且手上并没挽着大衣,我老担心她出去怎么办——吃牛肉长大的到底不一样,我以前认识的一个新西兰人,冬天惯常地穿着短裤T恤到处走,我们每天看着他在对街买完午餐慢悠悠地走回来,都一脸敬畏之色,有一日他终于受不了我们的眼光:怎么啦?我真的不冷!我说:我何尝说你冷!只是不知道夏天你该穿什么。。。

因为室内有暖气,北方的冬天其实不算辛苦,已经有若干年我都是穿单裤过冬。可是开春的时候,总是犹豫着不肯太早换季。倒不是怕冷,就怕别人说自己烧包。谁能真正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呢,就算把心一横,“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无非也是金钟罩铁布衫,正因为怕别人指摘,所以先下嘴为强 。

在很年轻的时候,我也在额角凿过“我不在乎“四个字,看似桀骜不驯,实则太过天真,以为这样就能跳出是非圈,就像商家定规要在海报上写一句:本次活动解释权归主办方所有——其实大家都知道,此句话没有任何法律效率,拍桌子吓猫罢了,但总舍不得不写。

有一次我在论坛上看到人说我是“属于对矫情特别逆反那种,稍微有点矫枉过正 “,倒真是一针见血。我这样竭力地避免矫情,多半也是一种矫情。现在那么流行表白与撇清。。。可能并不全因为骚包,实在没办法,你不定位自己,消费者就要定位你——也不能怪他们吧,贴上一个小标签,比较便于管理。我已经比较习惯听人说我“刻薄“,喜不喜欢是另一回事。更致命的形容词是“麻辣“,哎呀,还有比之更恶俗的说法吗?有些词简直听了就让人难为情,比如“白领“、“爆笑“、“另类“、“平台“。。。还有当你试穿一件衣服,售货员说:“这衣服穿上特洋气!“——让人想起80年代裹纱巾烫卷花头的小镇妇女,但好歹也是句恭维,所以虽然哀怨得要吐血,还不得不赔笑。

“东北硕士”车队

订的沙发终于到货了,为了省点送货费,打算雇一辆小货车去取货,上网查黄页,发现一个有趣的广告:东北硕士车队,拥有经验丰富的G牌司机(均是硕士毕业的东北人)。

第一反应是好笑,挨得上吗?标榜东北人,还勉强可以说:北方人豪爽实在,印象中北方汉子又比较彪悍。但是硕士算个啥卖点?驾驶运输、担担抬抬这种粗活,恐怕学历越高还越不可信些。

国内辛辛苦苦念的高学历,在国外得不到承认,许多人被迫改行做蓝领,虽然能养活自己,但想起来,也不是不糟心的。就象改革开放初期,小商小贩开始先胖起来,知识份子酸溜溜地说:我们堂堂教授,还不如卖茶叶蛋的。。。

知识当然是值得尊敬的——但是为身份拿着个劲儿,就不必了。读个书就比别人高一等?也未尽然吧,不要说在人家地盘了,现在硕士在国内找工作也不见得很容易,大公司更青睐闪闪发光的工作经历。我认识一个人,随便在北美小镇念了个MBA,回来就雄赳赳开了天价找工作,屡屡碰壁,人家推辞你反更容易了:sorry啊您over-qualified,好赖话都听不出,还在沾沾自喜呢——找了半年也没消息,最后只得自降身价。

全硕士车队?我倒觉得这已经进化成一种幽默——硕士怎么了?我就乐意给人搬家,吹呀——人没有自嘲是不行的。

牛二不免费

我正在焦头烂额满世界找二锅头的时候,看到一北京朋友的msn名字:“VODKA+ ORANGE JUICE”。真想抓她过来爆打一顿。在北京,放着遍地的红星二锅头不喝,没事喝什么VODKA,还屙乜嘢烂煮(典见麦兜故事第一集)。。。

人就是这点贱。在北京的时候,我也经常假惺惺地喝龙舌兰——二锅头好是好,就是不大适合净饮,刚呷一口,就想大鱼大肉花生米吃。以前跟客户吃饭,为了怕姿势难看,老伪装酒精过敏,有次客户请吃海鲜,大家吃到酣处斛桄交错,只有我用矿泉水送螃蟹,郁闷得直想撞墙而死。

其实我近年来都很少喝二锅头,要在很年青的时候,人与酒都性烈如火,坐在学校的操场上,一人一瓶小二,即时可以将所有烦恼溺毙。听说我儿童时期,喝点酒只知道坐在角落嘻嘻笑个饱,从大学开始改了习性,一喝多就哭,哗哗流着眼泪,随便薅着谁的衣领子就唱《月亮代表我的心》,也不嫌肉麻,妈的,我那时候多真心啊,可惜掏出来给谁谁都不要。

大概还因为那时候穷,小卖部也只得二锅头卖,配一袋五香花生米。后来自己出来赚钱,手头稍一宽裕,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一时龙舌兰,一时白兰地,兑了雪碧兑绿茶,只求喝下去有点晕陶陶就好,二锅头那种惨烈,喝下去直接烫到丹田,仿佛“一颗子弹打中我胸膛,刹那间往事涌在我心上“。。。太多情绪积压在胸口,一把年纪了,可怎么招架得起,还是让我麻木不仁地过一生吧。

大概是多伦多太冷了,零下30度的天气,又让我蚀骨地想念起二锅头。以前在国内的时候,最害怕动不动红地洒金的中国风,才来了半年多,马上变成了传统卫道派,恨不能买了纸墨亲手写挥春。出去办年货,唯独买不到二锅头,后来在网上查到,因为安省酒类要专卖,华人超市不敢摆出来,只得找店主悄悄问,然后裹着报纸鬼鬼祟祟地从柜台底递出来,盛惠现金12加元,像煞毒品交易。

可惜是牛栏山牌。听说有些本地的酒类专卖店LCBO也有的卖,倒是正宗红星,不含税34加元,一来确实有点舍不得,二来,二锅头本身喝的就是一个粗糙劲,拿腔拿势地尊贵起来,不免又有点装B了。

想起咱们泥总讲的一个笑话来:话说顺义附近一饭馆,挂出了“牛二免费“的促销招牌,路过有位缺心眼的客人,姓牛,家里行二,大喜地掏出身份证要求免单:“不信您验,不信您验,真姓牛。“饭馆服务员一翻眼珠:“是牛栏山二锅头免费好不好——“

谁能想到还有花12加元买瓶牛二的日子呢?怪不得马三立说:发了财,我买被和,买烧饼,我吃炸糕——下次回中国,顿顿二锅头伺候着,谁也不许拦着我!

天上人间

最近看到人议论亦舒,说她近年来人生观世界观变的也很厉害。当初住在香港的时候,百分百的港人本色,别看留英回来,开口闭口刻薄洋人,从北美小镇回来的人一律钝、土、胖、自以为是,女主角誓不同洋人走,因“吃不吃都一身臊“,连混血儿也一并打闷棍:“炎黄子孙都死光了,我小囡要同杂种夹在一道 “。。。然而自从她定居温哥华,加国的月亮就开始圆了起来,空气清新、民风淳朴,直逼人间仙境,港人恶浊不堪,只挂住吃穿赚钱。连在加国出生的二代移民,也更聪明、灵透,既有洋人的豁达开朗,又比土生土长的华人更不忘本,性格可爱的不得了——怎么可能一边倒?兼具优点的同时,必定也带着双方的恶习。

不过看小说的人也太肯入戏了。老太太都不再是政府新闻官了,你管她什么立场呢。在哪处生活,就觉得哪处好,在我看来简直是莫大的智慧。客居也是居,你也不为她想想,一边住着,一边嫌弃着,算什么呢?

大概还是与读者的个人立场有冲突。打从在国内的时候起,我就怕听人问我:为什么要出国?其实他们并不真正想知道原因。专侯你说出“生活好“、“环境优“、“社会稳定“。。。等理由,然后摇头:未必吧。。。也不是吧。。。到得这边,与祖国人民一联系上,又是老一套:怎么样?习惯吗?失望否?怎么回答都不是,说外国不好,显得自己不知足;说外国好,等于在炫耀,像没见过世面的轻骨头。其实国内好还是国外好?这个问题还值得讨论么,除非你是十年前自小山沟移民出来的,客观地说,应当是各有利弊吧,看你追求什么,总是有得有失,此事古难全。不过人总是不甘心,去还是留,正因为自由选择,所以更加患得患失,拼命想证明自己的选择是对的,非听到对方受苦,心里才有劫后余生的踏实。

我则比较虚伪,通常是和国内人说国内好,和国外人说国外好,投其所好,都是真心,就像交朋友一样,聊天的管聊天,逛街的管逛街。好在偏执狂是很少的,我说过,觉得外国哪哪都好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十多年前自山沟里直接进入西方世界;另外一种,就是寻求政治避难来的,如查里公司的伊朗佬,等于直接从白区来到苏区,这天就别提多晴朗了。其实我很艳羡他们,活在一个黑白分明的世界里,得其所哉,理应是很快乐的吧?但苦日子过得久了,心中一股愤懑不平之气,永远郁结在胃里,连吃一杯茶,看一场戏都牵扯到政治问题。背着这样的枷锁做人,移民到火星也不管用。

只好祝他们快乐,祝求仁的都得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