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九九几:29

坐在车里我的眼泪已经不流了,我来不及想今天这件事的后果,只觉得荒唐。一定是我这些日子来太放松,太纵容自己了,以致于连这样的事也跟他坦白了,真是越老越十三点。

精疲力尽地回到家,沈军在楼下等我。我脑子乱成一团,不知道他来干什么。沈军焦急地说:“你上哪去了?怎么一直不接我电话啊。你到底是哪儿不舒服?上医院了没有?”说着伸手来探我的额头。

我不耐烦地拨掉他的手,掏出钥匙来开门,“我没事,有点头疼。睡一觉就好了,你回去吧。”

“你有没有止痛药啊?我到附近药店给你买点儿去。”他不放心地跟进来。

我不客气地抢白他,“你这人怎么那么罗嗦啊,说了没事么,我要睡觉了,你请回吧。”

沈军的脸像被谁打了一巴掌似地涨红起来,额头也暴出青筋,他也不见得就是一个好脾气的人,我等着他冲我发火。

他气哼哼地瞪了我一会儿,终于平静下来,“你好好休息,有事打电话,我先走了。”

门“砰”地一响,才把我震醒。我这是怎么的了?我说不舒服,人家也不过是通朋友之义,过来看看我是死是活,我活像那种十几岁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人家是你什么人,就随便使脸色给人看?

明天该打个电话给沈军道歉,我抹一把脸,镇定地坐下来。

又不是没失过恋,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我的电话响,掏出来一看,是周致远,我像烫手一样,连忙给挂掉。

完了,这就是自取其辱的下场。我连个日后相见的余地都没给自己留。现在尴尬的还不止是我呢,周致远招谁惹谁了?我这么神经质地向他表白,他是正经人,当然不能轻佻地接受,却也不能装作没事人一样。

电话又响起来,我猜他也不知道该和我说什么,只觉得有这个义务给我打电话。从此避而不见?也不太可能了,唯今之计,只好厚着脸皮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那样体贴的人,是不会故意要我难堪的。

第二天我收到了苗子和张家明的结婚请柬,不免又得打电过去嘻嘻哈哈祝贺一番。晚上还得请沈军吃饭赔礼道歉——我觉得自己简直像个家里失了火还得上台演小品的喜剧演员,强颜欢笑,心力交瘁。沈军若无其事地说:“没关系,女孩子有气不跟男朋友撒,还能和谁撒?”

我一口意大利面噎在喉咙里。他看见我的窘相笑了出来:“跟你开玩笑呢,这下你就知道厉害。以后再也不敢得罪我。”

他真是个聪明人,轻轻巧巧两句话把关系扯在了一个不冷不热的距离。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继续和他做朋友。

我甚至想请他陪我去张家明的婚礼撑场子——你知道,周致远,郑晓筠……这种场合我实在需要一个安全气囊。但是不,这也太暧昧了。情况已经够复杂,我不需要一个男人来替我示威。

婚礼那天,我果然和周致远伉俪坐在一席,我是准备好了来演戏的,表情天衣无缝,但半数以上时间不知道婚礼在说什么。新郎新娘又循例来敬酒,两人分别要敬我一杯谢媒酒,周致远笑道:“你们这是谢媒人呢,还是害媒人?”郑晓筠说:“这两杯人家罗安根本不在话下,咱俩结婚那天我就看出她能喝了。”张家明叫道:“你不说我还忘了,你结婚那天怎么灌我们来着?”又叫周致远喝。

郑晓筠温婉地说:“一会儿还得开车呢。”她挽着周致远的胳膊,微微侧着头,午后的阳光在她脸上打出阴影,很俏丽。周致远笑笑把酒喝了,然后才低头跟她说:“就一杯没事儿。”

散席的时候郑晓筠问我:“要不要送你回家?”我大方地说:“好呀,顺不顺路?”也许是殚精竭虑地太疲倦,我在车上竟然犯起悃来,隐隐约约听着他夫妇有一搭没一搭说话,像从幽深的洞穴深处传来,我并没有真正睡着,清晰地听到每一句话,但如同被梦魇住了一样挣扎不出来。郑晓筠在问:“罗安现在到底有没有男朋友?”周致远说:“别说这个,给她听见。”

我忽然明白过来,郑晓筠是知道的。我以前老觉得她匪夷所思,净说一些不当说的话,其实她不过是在试探我。爱上有妇之夫的人,老觉得人家老婆傻——人家才不傻,也许全世界都知道了我的心思,都叉着手看我吃力地做戏。

寻找一九九几:28

气得真想一辈子躲开这些人。正好我换了新工作,连家都搬到离公司较近的地方,忙着适应新环境新同事。苗子从国外回来,要和张家明一起请我吃饭,也被我推掉了,我说最近太忙,不是加班就是出差,还是专等喝他们的喜酒吧。

我又恢复了和沈军的交往,现在我身边都是一些陌生人,看电影的管看电影,吃饭的吃饭,逛街则和同事搭伴,别的不谈。他们觉得我新鲜有趣,我也乐得跟不了解我的人来往,彼此都感到轻松。谁愿意背着千疮百孔的过去做人呢?

这天又约了沈军看电影,时间还未到,我先去买个汉堡充饥,走过街天桥的时候看见买光盘的小贩,忍不住蹲下来翻一翻,挑了两张影碟。

太阳很毒,我又蹲得太久,站起来有点头晕。有个人站在我身后,回头险些撞上了他,“你!”我深吸一口气,定定神,是周致远。

“买盗版光盘又让我逮着了。”他笑道。

可不是,去年在广州,我也是在路边买盘的时候遇见他。我勉强笑了笑,和他一起步下天桥。

这一带街道上拥挤的可以,周致远微侧着身挡着我,一边用手臂替我隔开人群,多么舒适的被照顾的感觉。我低头跟着他走,心酸得不能开口。

他回头问我:“你有没有时间?”

我呆看着他。

他微笑,“太热了,附近找个地方喝杯茶?”

我简直象中了蛊,点点头跟着他走。

我们去了一家商场顶层的咖啡厅,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他喝咖啡,我喝茶。他去橱窗选蛋糕的当儿,我取出电话给沈军发了个短信,取消约会。

这早晚电影已经快开场了,他可能等了我很久,但谁管呢,他在我心中简直不算什么。

“怎么最近老不跟我们联络?”周致远问我。

我答:“啊,换了新工作,比较忙。”我跟他说话总象面试,一改平时的嬉皮笑脸,遣词斟句。

“至于吗?忙得老朋友都没功夫见了?”他怪责我。

我笑而不答,谁跟你是老朋友?认识也不过两年。糊里糊涂地被张家明拉着去和他吃了一顿饭,然后在他结婚以后爱上他。真荒谬。但其实我想,第一次见到他我一早已经爱上了他。我喜欢板着脸教育我的男人。

我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搁在咖啡杯旁,这间咖啡厅有半边屋顶是玻璃的,阳光刺眼地射进来,照在他的手上。无名指上一枚普通的银指环闪着精光。我的眼睛受不了猛烈的阳光,有点发涩,直想摸出太阳镜架上。

“是因为上次在我家打牌的事吧?”他看着我的眼睛,“晓筠不太会说话。我知道你不高兴,想跟你道个歉,一直没有机会。”

原来如此。他的老婆说错话,要他郑重其事地请人吃茶、道歉。对不起,她错了,但我总得保护她。可惜他的老婆并不是三岁的孩子,这么大的人,也该对自己负责了。

我说,“呵,那件小事,谁还记得。你也太肯放在心上了。”轻描淡写。

“那么你原谅她了?”

“这是怎么说的,她也是好意啊。”——我原谅她,社会不知会不会原谅她。

“她这人没什么心眼,我就希望你心里别存什么芥蒂……”

我的情绪忽然不受控制了。这样陪小心、忍着遮掩着,到几时呢。我霍地抬起头,吸一口气,“周致远。”

他一楞,看着我。

“那天我确实很难堪。”

“我明白,是我们不好,你别太往心里去。有什么委屈——”

“我还有什么可委屈的,”我凄凉地笑起来,“周致远,也不是什么事你都担得起。而且,这事也怪不到你们身上去,千错万错,都是我自己的不对。”

周致远还当我在赌气,“这怎么是你的不对呢。”

我心一横,看着他的脸,“我喜欢你。喜欢别人的丈夫,是不对的。”说完忍不住苦笑,多么简单的逻辑。看,道理我都懂,明知故犯,这就该死。

周致远看着我,一言不发。他并没有开玩笑岔开话题,亦没有故作惊诧状,令我觉得容易好多。我摊开手:“看,你是知道的。”

他还是不说话。他确实是知道的,但还是有点震惊,他没想到我竟然会说出来。

我的眼圈红了,“你瞧,你一直很努力地不让我难堪。”我轻声说,“可是我不争气。别人给台阶都不知道下。”我擦擦眼泪,站起来,“我走了,谢谢你请我喝茶啊,再见。”

“罗安。”他拦住我。

“我没事,”我轻轻挣脱他,“我坐在你对面哭,让人看了算怎么回事呢。你能做的也都做了,你帮不了我了。”

“为什么?”他没有装,他脸上确实有极度的迷惑。

“是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忍不住轻轻去握他的手。干燥、巨大、温暖、粗糙,一如我想像中的感觉。我的指头顺着他突出的指节滑下去。

他轻轻颤抖了一下。
我的眼泪流下来,松开他的手。

他一把拉回我的手,“你先等等。你这样子……你听我说两句话行不行?”

我擦干了眼泪,“行了,我这么大人,还能为了这个想不开么。我也不大会说话,你也别往心里去。”我用力地抽回手,逃也似地走了。

寻找一九九几:27

长假里我哪里也没去。沈军打来电话,我确实闲着,又欠他的情,说好请他吃顿饭,结果倒是他付的帐。这算约会吗?我觉得不是,他可能有点喜欢我,但他知道我是谁呢?在他看来,我大概是个滑稽可爱的人,看电影时喝啤酒吃鸡翅,临走连包都不记得拿。我不能给他此种幻觉,事实上我与可爱二字差着十万八千里。一个不快乐的人怎么会是一个可爱的人?因此吃完饭他提议再去看一场电影的时候被我婉拒了。

这不是一段感情的开始。我也喜欢有个知情识趣的人陪我,但凡事都得付出代价。你会随便要别人的钱吗?别人的感情与时间难道就不值钱?就算他愿意,我也不能白白占他的便宜。

我叹一口气,我就是太明白事理了。不然我一早去追求周致远。想到这儿又觉得可笑,就跟自己有多大魅力,勾勾手指就能马到成功一样,真可耻。人家有没有家室是一回事,人家爱不爱你又是一回事。做什么春梦呢。

从小他们都教我们努力争取,因为“一切都是可能的”。长大以后发现不能这么乐观,只有坏运气是随时随地可能发生的,“好的不灵坏的灵”。

张家明再出现的时候,已经是五月底了,苗子被公司派出国培训,他闲得无聊,叫我一起到周致远家打牌。我心里一万个不想去,又不能推得太露骨。为了尽量显得轻松自然若无其事,我连头也没梳,随便罩上件绒衣踏上脏球鞋就走,张家明忍不住叨唠:“您也换件出客的衣裳行不行。”

我不以为然地说,“我就这点出息,嫌我丢人别带我出去,不就是打牌吗?又不是坐台出条子。”

说的虽横,到了周致远家,我还是变成一副斯文有礼的样子。我们都不玩麻将,四人做成一桌打“拖拉机”。我和张家明一伙,他们夫妻俩对家。我的手气出奇地好,一直遥遥领先。这一把又轮到我坐庄,牌好得不像话,轻而易举赢了他们,连张家明都说:“打得真没劲,敌我力量也太悬殊了。”狂笑着去拿啤酒。

郑晓筠说:“怎么回事今天?中国人民还站不起来了!”

周致远也笑:“差不多行了啊,再这么着我们不玩了。”

我笑着洗牌,因为大家平时都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所以我笑着说:“你们看我这手好牌,就知道我个人生活有多不幸了。”

郑晓筠说,“得了吧,那是你眼界高。”

我本来是开句玩笑,给她这么一接口,倒像是我真的恨嫁似的,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正尴尬着,郑晓筠又笑:“我倒有心给你介绍一个,就怕张家明跟我急!”

我这下真的服帖了,这周嫂子为什么认定了我和张家明是一对?我转头看一眼周致远,他咳一声,从我手里拿走一半的牌,“来,我帮你洗牌。”已婚太太们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喜欢乱点鸳鸯谱。大概在她们的世界里,世上万物都应成对出现。咱们适龄女性,若是还不结婚,仿佛脑门上仿佛就凿着不正经三个字,是专门用来给她们调笑的。

我有心告诉她张家明已经有女朋友了,但张家明的私事,恐怕还要张家明自己来说。而且说了有什么用?她多半又认为张家明移情别恋,我反正总脱不了干系。

我忍不住又看了周致远一眼,这么个明白人,怎么不管管自己的老婆?还是他也觉得我和老张有暧昧?我憋了半晌,才若无其事地说:“好啊好啊,多介绍几个,不介绍我跟你急啊。”

我们三人这才如释重负地笑了。郑晓筠并不傻,她总归也看出我并不爱讨论这个问题,顺势就住了嘴。一时气氛有点僵,直到啤酒来了,大家忙着找杯子,乱了一回,才混过去。

这顿牌打到很晚才散,路上张家明问我:“你怎么了后来?又不高兴了,你这人脾气真难伺候。”

给他这么一埋怨,我才真来了气,冷笑道,“您老还别这么说,我让你们伺候我了?嫌我别扭,大可不必搭理我,我也不等你们谁搭救!”说完拦了一辆出租就走,倒后镜里看到张家明已经气白了脸:“这个人!”

我心中略有歉意,张家明其实是无辜的,无端捱我一顿脾气,但是人生在世,谁不受点气呢?我就活该让郑晓筠羞辱?我所做的所有错事,也不过就是爱上他丈夫。

寻找一九九几:26

第二天早上老板宣我去小会议室谈话,我明知道不是谈工作,所以连个小本也没带。辞职定规要走这样的过场,不管多不喜欢你,上司也要循例问问原因、假意挽留一下。

然我的老板总能出人意表。我们在小房间面面相觑,她突然无比诚恳地倾身问道:“安,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我非常不习惯这样的坦白,惊吓之余也问了句奇怪的话,“我为什么会对你有意见?”

“前段时间,你的工作比较繁重,压力本来就很大,昨天又因为广告公司的事闹了一个小误会——”她说着说着动了情,“你的工作能力很强,这我是知道的,但是前一阵升了妮娜,没有升你,我觉得你很不开心,也许你还有别的不开心……”

我渐渐从她这篇匪夷所思的表白中清醒过来,真可怕,什么时候办公场所也开始流行真心话大考验?为免双方更加尴尬,我只得打断她:“这个……我确实不太活泼,但是没有不开心啊,怎么有同事投诉我的工作态度吗?”

她摇头。

“我其实……不是一个将个人情绪与工作混为一谈的人,我开心不开心,也与工作没什么关系吧。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老板觉得很无趣,本来大概她是想用怀柔政策跟我上演抱头痛哭的。她出了一会神,改为劝我晚两个月辞职,新总监也许还要找我谈谈……新总监与我有什么好谈?连我等小卒子辞职都要去面圣,他老人家还干不干正事了?无非是怕我手头的大项目没人管。

我干脆直接说:“所有的广告已经都已经在做完稿了,一切都在按计划走,剩余这一个月我会把后面的事安排好的。”

你别说,这样赤裸裸地也有好处,但若一天不辞职,我也作不了这么泼辣。

跟人事部再谈一次之后,终于获准了辞职。还余一个月的时间,容我把手上功夫做完。我不再上蹿下跳地加班,轻而易举地做完表面功夫。但每天仍然准时出勤,绝不早退——为什么不呢?我最享受辞职以后的日子,全体同事忽然对你友爱起来,因你不再具有威胁性,即便有事找你,也客气万分,举手之劳就千恩万谢,不象以前,简直是家生奴才,累死活该。

我并不太急着找下一个工作,跟两个猎头有一搭没一搭谈着。张家明和苗子进入干柴烈火的阶段,整个人象在地球上蒸发了,我也不去打搅他,把一些好久不见的同事朋友约出来吃饭逛街。没事做的时候就去看电影,有时候带快餐进去,两场电影下来,就打发了一个晚上。

这晚我看的是一部笑片和一部爱情片,因为是连场,我买了一盒鸡翅及啤酒偷带进去吃。笑片结束的时候灯光亮起,观众纷纷起身上厕所,我也打算出去扔垃圾。坐我旁边的人弯腰拾起地上一个瓶子,抬起头来正好碰到我手上的纸盒子,啤酒罐滚落到他身上。我忙道歉,一边手忙脚乱地去捡啤酒罐。

他笑笑帮我捡起来,啤酒罐里还剩了几滴,全流在了他的白衬衫上,他用手抹一抹,我更不好意思了,反复说对不起。

“没事的,”这人很随和,反倒还劝我,“不是说啤酒还能洗白衬衫上污渍吗。”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时候忽然看到周致远拿着一杯冰淇淋走到前排某个位置上,低头笑着跟人说话。坐着那人我看不见,但也不用看,一定是郑晓筠了。他把冰淇淋递过去,微笑着坐下了。

观众纷纷回到座位,前面密密麻麻的,我连周致远的头也看不见了,但仍然回不过神来,没听见旁边青年说什么。

灯光又熄灭了,我来不及去扔垃圾,只好把盒子放回地上,坐下继续看电影。这场爱情戏拍的仍有些像笑片,我随着大家干巴巴地笑了几声,觉得自己的声音很狰狞。于是住了口,沉默着捱到终场。

散场时我挂起耳机随着人潮往出走,就在影院门口下台阶的时候,冷不防给人拍了一下肩,我跳起来。

回头看正是周致远夫妇笑吟吟地看着我。拍我的是郑晓筠,伊嗔怪我,“叫你那么半天。”

周致远问:“一个人来看电影?我们送你回去吧。”

我摘下耳机,一一回答他们:“戴着耳机——不,和朋友来的,他去了洗手间,不劳相送,谢谢。”

“五一真不跟我们去云南呀?” 郑晓筠失望地说,“张家明也不去,真没劲你们。”

我陪笑道:“已经跟人约好了。”

“去哪儿啊?”郑晓筠兴致勃勃地问。

我一时间答不上来,沉吟了一下。周致远大概觉得我不想说,轻轻拉了郑晓筠一下,“大半夜的别站街上没完没了的说,改天上咱们家吃饭聊天多好。”

我低头笑笑,有什么能瞒过他呢?真是个化解尴尬的好手。

郑晓筠挽着周致远的胳膊笑:“那说好了啊,等我们回来,叫张家明一起。”

我答应着,好容易送走了他们二位,长出一口气,简直要虚脱。我低下头,精疲力尽地用手捂着脸。

这时肩膀又遭一记,我以为他们又回来了,赶紧抬头,摆出笑脸。

一个穿白衬衫的大好青年有点惊恐地看着我,可见这个笑脸有多糟糕。“你……没事吧?”

只要不是他们夫妇,怎么都好,我精神稍定,认出他就是刚才被我弄脏衣服的那个。难道他专程追出来找后帐?

大好青年拎起一个包,“这是你的吧?”

我惊出了一身冷汗,这可真糊涂了,竟然把手提袋扔在了电影院, 忙不迭地向他道谢。

“罗安是吧?” “是是,是我。谢谢谢谢。”我接过包。

“对不起,我打开钱包看了一下身份证。”

我开玩笑,“哦,那你也把身份证给我看看。”

他居然真的拿了出来:“我叫沈军,西安人,还要看暂住证吗?”

我笑弯了腰。

寻找一九九几:25

宣传计划六月出街。现在是四月中,窗外的春光已经很糜烂,每天下午都昏昏欲睡,天气慢慢热起来,而我连件新裙子都没有买。那边老板又亢奋起来,张罗着凑人一起去外面吃饭,妮娜过来叫我,我推说约了供应商谈事,她们闹哄哄地走了。

我觉得办公室的一切好像都跟我无甚关系。

我旁边坐着部门秘书,她才来公司一年,每日打字、整理会议纪录、订会议室、订文具、订飞机酒店……做的都是琐碎的初级功夫,但她十分起劲儿,俨然大管家,不论同事、老板,一言不合就据理力争到底,快意恩仇。办公桌挤得满满,电脑旁依次摆着镜子、洗面奶、擦手油、宠物狗的照片……

而我都在这办公室坐了三年了,如果现在公司突然开除我,我仅用二十分钟就可以收拾滚蛋。我对工作没有归属感,因此从不寄存私人物品。连水杯都用一次性的。

我猜每个人的工作都是枯燥的,老板是一只更比一只黑的乌鸦,熟读任何职场宝典都没有用,你必须是一个愉快的人,才可能愉快的工作。我的问题是:我太不快乐,又不敢对人发泄,所以只得迁怒于工作。

我决定先设法让自己快乐,不快乐,至少也得轻松一些,活了二十几年,从未像现在这么累。我打开电脑,写一封标准格式的辞职信给老板。刚发出去,同事们已经浩浩荡荡地回来了,嘻嘻哈哈地往洗手间漱口补妆,老板并没有回办公室,按她八小时外不查邮件的风格,估计要明天才能看到我的辞职信。

晚上张家明挂着两个黑眼圈来找我,我叹为观止:“您老快请回去睡觉吧,苗子喂你吃了什么?三十岁高龄还能连轴转。”

张家明往我冰箱里找吃的:“周夫人今天打电话来,说他们五一长假去云南,问我们去不去?”

我笑道:“你还不赶紧偕苗小姐报名去。这里面有我什么事啊?”

“苗子给今天给你打电话没有?”

“没有。你们俩都到秉烛夜谈的地步了,还用我从中斡旋呀。”

“我想听听她怎么说。”

心眼真多。这时我的电话响,是苗子的号码,我忙朝张家明做个手势,“嘘”一声。

苗子刚下班,她是特意打电话跟我交待一声,说与张家明相谈甚欢,谢谢我的介绍云云。我可不敢居功,识做地说:“你俩有缘分,不通过我早晚也会认识。”苗子之谨慎不在我之下:“咳,还不知道以后怎么样呢。”自上次黄凡的事,我们的交情是淡了,彼此相敬如宾,说话来得个客气。

张家明问:“怎么样?”我眯眯笑,他这回总该睡个踏实觉了,临出门又问我:“云南你到底去不去?”
“不去了,你替我说一声吧。”

张家明道:“要不你自己给周致远打一电话吧,人挺想着你的。”

明知道这句话毫无暧昧之意,我还是觉得荡气回肠。停了两秒才说:“别弄的事儿事儿的,你直接跟郑晓筠说吧。”

我顶不愿意给周致远打电话,说什么呢?明明有亏心事,还得做天真爽朗状,笑得脸上肌肉抽筋,脸颊火辣辣。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更令我气馁。

夜里梦见周致远问我:“为什么不跟我们去云南?是不喜欢郑晓筠吗?别这么小气好不好。”我又惊又窘,握紧双拳,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在梦中他全没有平时的城府,但我还是那么狷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