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大学老师C先生请吃饭，赴会的什么人都有：放洋回来耻于说中文的师姐，养了两个孩子的师兄，去年刚毕业的小妹妹…一张席上几个代沟，也只得打点精神努力应酬，我一场大病刚好，象个江湖怪侠一样嗽声连连，喉咙仍在发炎，嗓音介乎张柏芝与周迅之间，不便多言，疲态毕露。身边80后的小师妹白皙清秀，春葱似的手指整晚夹住香烟狂煲，拎出来的名片上已经赫然写着“市场总监“，分外衬出我的苍老…然而，更令人接受不到的是，C先生…竟也老了。C先生其实并不能算是大学老师，伊是一名美国律师，客串教我们法律，彼时岁数已经不小了，因为是华人，细皮嫩肉，个子又小，所以很见年青。大约一定是老奸巨猾的人才做得律师，伊老嫌咱们冒傻气，过堂时一脸的倨傲不屑，满嘴尖酸刻薄。伊最恨学生与别的老师厮混熟了汤姆亨利的混叫，坚持要我们尊称C先生。上课并无一个好脸色，有时兴致好，整堂课叫起一个人来戏谑，玩得人脸孔泛青才心满意足。不任他宰割怎么办呢？再伶牙俐齿的学生，也说不过律师，何况又不是母语。听说有位男生曾经掩面痛哭着跑出他的教室。但是受虐这件事呢，又仿佛挺上瘾，大学四年级闲得浑身发痒的老油条们恨不得回来旁听，再挨几句抢白也是好的。

后来毕了业，拿我们当成年人，尊重好多，然而还总是一脸嘲笑，即便心里爱惜，也要尽力挤兑你。 我们一年一个样，而伊就象吃了仙丹一样，老是那副样子，有点奸诈地微微冷笑着，举着小锥子随时准备扎破一个个天真的泡沫——大家都不愧是好学生，上头几堂课的时候，还老有人在下面叫：这样判不公平，学期快结束的时候，伊说：“人是有感情的——“全体哄笑起来。他的课考及格了，也就彻底“失去了成为一个好人的机会“。

可是这一次，伊真的是老了，不但脸上出现一颗半颗可疑的老人斑，头上的白发…伊整个人的姿势变了，整晚就是慈祥地微笑，没有说一句刻薄话，玩笑虽然仍够smart，但都不再有晶莹的棱角，以前是淬毒的梅花、菱角、蛇形锥，全从不可思议的方位射出，现在只得一枚普通袖箭，四平八稳飞到面前，就算不伸手抄住，也毙不了命。最受不了那个眼光，简直似护着一院子小崽的老母鸡…真是老了，原来终究没有不落的太阳这回事。

忽然唏嘘起来，当你身边人还是烈火率性，至少说明他还年青吧。有一日他平和下来，也许因为他已开败了。